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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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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轉過身來帶著讚歎神態去望理瑪臬了,因為從他們走著的那條公路上,可以毫無邊際地望見那個始終蓋上一層淺藍薄霧的廣大平原。 基督英和波爾也對著那片被霧氣蓋著的寬闊無邊的地域了,望起來是非常悅目的,使他們可以無盡期地留在那兒這般去欣賞。 現在庇蔭著大路的全是非常高大的核桃樹,樹的深暗的影子使一陣涼氣拂著皮膚。路線不再上升了,只沿著山腰的坡兒半高處所彎彎曲曲盤旋,在山腰,開始種著些葡萄,隨後便是淺而綠的草,直到那個在那一帶並不很高的山頭為止。 波爾喃喃地說: 「可是美?請您說,可是美?這兒的風景為什麼教我感動?對呀,為什麼?它顯出一種情趣,多麼深遠,多麼空曠,尤其多麼空曠,一直鑽到了我的心裡。望到這片平原,仿佛思想展開了翅膀,可對?並且思想飛起來了,在空中盤旋了,飛過去了,飛到那邊了,飛到更遠的地方,飛向我們永不會看見的夢境裡去了。對呀,請您注意。那是值得讚賞的,因為那真像是一件夢見過的東西而不像是一件看見過的。」 她一字也不說地靜聽他說,等候著,希望著,接受著他每一句話,她覺得自己受到感動,卻不很知道是為的什麼。她的確隱約望見其他的地方,那就是蔚藍色的地方,玫瑰色的地方,像是虛構的和不可思議的地方,無法找著卻始終被人尋覓的地方,那些地方都使我們認為其餘一切地方都是平凡的。 他接著又發言了: 「對呀,是美,所以是美正因為是美。其餘的視界可以給人更深的印象,卻不及這麼調和。唉!夫人,美,調和的美!世上只有這喲。除了美以外還有什麼東西存在!但是懂得美的人多麼少!一個身材的線條,一座人像的線條或者一座山的線條,一幅畫的色調或者這片平原的色調,《約康德》①那幅畫像裡難於言傳的事物,一句可以一直咬著我們性靈的語言,這點點不多的東西,使得一個藝術家像上帝一樣有創造力的東西,那麼人群中有哪一個能夠把它辨認出來? ①《約康德》(Joconde)是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大師達·芬奇(L.da Vinci)的不朽傑作。 「請您聽,我來對您朗誦波德萊爾的兩節詩。」 接著他朗誦起來: 你從天上來?或者從地獄?我不必推敲。哦美之神,巨大的,驚人的和天真的妖。設若你的顧盼,微笑,步趨,為我開那層被我愛著卻未認識的無邊世界的門!指使你來,上帝?撒旦?你是天使?是人魚? 我是一樣膜視的。你,眼波蕩漾的仙女,旋律、芬芳、綽約、哦,我心中唯一的女王。 設若你可以使宇宙美化,使光陰飛翔! 基督英由於他的抒情趣味吃驚了,現在她注視他,用眼光向他詢問,不很懂得這兩節詩能夠包涵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 他猜著了她的心事,於是痛恨自己沒有把他的熱狂傳給她,而那些詩句他是朗誦得很好的。他就用一種輕蔑的意味接著說: 「我居然想強迫您來玩味一個靈感如此飄忽的詩人,我真是一個癡人了。我希望將來總有一天,您定像我一樣感覺得到那些事情。婦女們的直覺力素來是遠比瞭解力來得豐富的,所以對於她們的思想旁人首先要作一種同情的召喚,她們才能領悟得藝術的種種秘密的和暗藏的意思。」 接著他向她表示了敬意,又說: 「我將來極力使自己來作那種同情的召喚,夫人。」 她並不覺得他沒有禮貌,但是認為他是個怪人;她竟不再設法去求瞭解了,她現在忽然注意到她從前沒有留意的一件事,就是,他長得很文雅,但是身材過於高大和強健,姿態過於雄偉,使人難於一時看得出他裝飾上的細膩的考究。 此外,他的頭部有點粗野的、未成熟的意味,因此,一眼望過去他整個的儀錶都略為顯得笨重。但是,等到看慣了他的容貌,旁人就覺得別有風致,一種強健的和硬性的風致,它有時隨著他那種始終不朗爽的聲音的軟化而變成很和緩的。 基督英第一次注意到他渾身從頭到腳都是修飾得那麼仔細的,她暗自說道:「確確實實,這個人的優點是應當一件一件去尋的。」 這時候龔忒朗跑過來找他們了,他叫喚道: 「妹妹,喂,基督英,你等一下!」 後來他趕上了他們的時候,他帶著沒有停止的笑容向他們說: 「哦!你們趕緊來聽阿立沃家的小女孩子說話罷,她是非常奇特的,她有一種驚人的聰明。爸爸終於使她不感到生疏了,於是她對我們述著世上最滑稽的事情。你們等他們一下罷。」 他們就等著侯爺,他正同著那個小一點的女孩子,沙爾綠蒂·阿立沃走過來。 她用一種孩子氣的和乖巧的興致述著鎮上的故事,農人們的天真和狡猾。她摹仿他們的手勢,他們的遲鈍姿態,他們的莊重語句,他們種種讀變了音的發誓口吻,她做出他們面目上的種種動作,使得她那個活潑漂亮的臉兒增加了嫵媚。她那雙生氣勃勃的眼睛發著光,她那張並不顯小巧的嘴巴張開得很自然,露出那些雪白整齊的牙齒,她的略略翹起的鼻子使她顯得有一種聰明的神氣,她皮膚是鮮潤的,花朵一般的鮮潤,使得旁人嘴唇因為羡慕而顫動。 侯爺的一生從前幾乎全是在自己領地的範圍裡度過的,基督英和龔忒朗都是在屬家庭的古堡裡長大的,四周都是諾爾曼第那地方的自負的和胖大的佃農;侯爺有時候跟著習俗接待佃農們吃飯,而佃農們的兒女都是和龔忒朗兄妹倆同時行過第一次領聖體禮的,也都受到了兄妹倆的親密款待,所以侯爺和龔忒朗兄妹倆這時候都知道用一種友誼的誠實態度,一種懇切的聰敏態度,向這個已經四分之三算得上流社會人物的鄉村女孩子談天,並且在她心中立即引起了快樂的和傾心的信任。 昂台爾馬和魯苡斯都轉來了,他們早已到過了村口邊,可是沒有願意進去。 後來,大家都在一株大樹腳下的壕溝邊野草上面坐下了。 他們長久地留在那地方,從容地談著,一切都談到了,而同時又是什麼都沒有談,大家都落到一種適意的疲乏麻痹境界裡了。偶爾有一輛車子走過,那始終是用兩條牲口拉著的,車上的軛壓得牲口扭著脖子低著腦袋,趕車的始終是一個縛緊著肚子的男人,頭上戴著一頂黑的氊帽,手裡舉著一根細而長的木杖,用樂隊指揮者的動作指揮他的牲口。 那個趕車的人脫帽了,向阿立沃姊妹倆欠了欠身子;於是她倆用一個由清脆的嗓子道出來的親密的「日安」回答了他。 隨後,鐘點已經不早,大家就回去了。 走到風景區跟前的時候,沙爾綠蒂·阿立沃高聲叫喚起來: 「噢!步雷土風舞!步雷土風舞!」 果然有人正根據一支陳舊的倭韋爾尼小曲跳著步雷土風舞。 男男女女的農人們各自走著並巳蹦著,一面裝出許多嫵媚的姿態,旋轉並且彼此互相鞠躬致敬;女的用每一隻手的兩個指頭拈著自己的裙子提起來;男的揮著雙手或者彎起雙手做成籃子的挽手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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