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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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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使雕塑家陶醉忘形了。他凝視著這件作品就像在端詳情婦的臉;在激動的心情裡,對謝裡尼的作品他說了一些像「出自鬼斧神工」之類的絕妙好辭;後來感到大家都在聽,他就無話不談,於是坐到一張大圍椅裡,不斷玩賞人家給他拿來的精巧擺設,他逐個解說他對所知道的一切藝術珍品的印象,將他的感受赤裸裸地說出來,使得大家對形態美是如何通過視覺而進入他的心靈,如何使他極端陶醉的情況歷歷在目。他十年來走遍了全世界,眼中所注意的只有經天才之手雕刻過的大理石,石、木、青銅作品,或者金、銀、銅、象牙之類的材料在金銀師傅仙指下變化而成的傑作。 他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是在塑造,通過準確的遣詞得到了令人意外的浮雕感和精妙的高低造型。 那些男人圍著他,站著聽,聽得津津有味,而那兩位女人則圍著火坐著,像是有點兒困了,在低聲談話,時或對人們會於事物的簡單輪廓這樣有興趣而感到困惑。 普雷多萊不說了時,拉馬特又讚賞又高興,拉住他的手,用由於同好而激動的親密聲音對他說: 「說真的,我真想吻吻您,您是唯一的藝術家,當今最偉大的男子漢,唯一對他的作品真正熱愛的人,您從中找到了樂趣,終生為之樂此不疲。您將永恆的藝術塑進了最純淨、最樸實、最高尚並且最難達到的境界。您用一根線的曲度創造了美,您不為別的事煩心。我為您的健康乾杯。」 接著談話重新變得一般化了,但變得無精打采了,被适才在這間擺滿珍品的漂亮客廳裡曾短促存在過的那些觀念窒息了。 普雷多菜早早就走了,理由是他每天在日出時分就開始工作。 當他走了以後,興奮的拉馬特問德·比爾娜夫人說: 「那麼,您覺得他怎樣?」 她猶猶豫豫地用一種不高興而且興趣不大的神氣說: 「還算有趣,可是煩人。」 小說家微微一笑,於是想:「老天爺,他沒有讚賞您的打扮,而且您是您這些擺設裡唯一沒有引起他注視的。」接著,說過幾句應酬話以後,他走到德·馬爾唐郡主身邊坐下,給她獻獻殷勤。德·伯恩豪斯走近了房子女主人,拿過一張矮腳凳坐下,像拜倒在她的腳前。瑪裡奧、馬西瓦、麻爾特裡和德·帕拉東先生還繼續在議論那位雕刻家,他在他們的心裡留下了強烈印象。德·麻爾特裡先生把他和古代大師相比,這些大師的一生都由於對表達「美神」的專一和永不滿足的熱誠而變得光彩輝煌;於是他用一些繁瑣、精確而令人厭煩的話對此大加發揮。 馬西瓦懶得聽這種與他的本行毫不相干的藝術議論,朝德·馬爾唐郡主走過去,坐到德·拉馬特身邊,這一位很快就把位置讓給他走過去參加到男人們那一堆裡。 「我們走嗎?」他對瑪裡奧說。 「好的,很高興。」 這位小說家喜歡晚上陪著客人一邊沿著人行道走,一邊聊天。他聲音又短又尖銳刺耳,像是會鉤住了房牆往上爬。他感到,這種良夜密談,能使人頭腦清新,口齒流利,才智橫溢,出語驚人。這時與其說他在談天不如說他在獨白。他能在這種情況下為自己贏得使他足以自滿的尊敬,而兩腿和腑髒的輕度疲勞則為他提供了安然入夢的條件。 但是瑪裡奧已經精疲力竭了。自從他邁進這張大門以後,一切不幸,一切苦難,一切憂愁和一切無可挽回的希望破滅都在他心頭翻騰。他再也沒有辦法了,他再也不想這樣過下去了。他要即刻遠走他鄉再也不回來。 當他向德·比爾娜夫人告辭時,她心不在焉地對他說了聲再見。 這兩個男子漢孤零零地上了馬路。風轉向了,白天的寒氣已經消退。天氣暖和舒適,就像春天一場雨雪過了兩三個小時之後那樣舒適。滿天星斗都在眨眼,仿佛在廣漠太空裡,一陣夏日微風催醒了星光閃爍。 人行道幹了,已經是灰色的,而在大道上還有一灘灘水在煤氣燈光下發亮。 拉馬特說: 「多麼幸運的人,這個普雷多萊!……他只愛一件東西,就是他的藝術,他想的只有藝術,看見的也只有藝術,他活著只為藝術;而藝術就占滿了他,使他寧靜,使他快活,使得他的生活幸福美好。這真是一個古老世系的偉大藝術家。唉!他很少為女人操心,這個人,很少為我們那些靠便宜首飾、花邊、化裝品過日子的女人操心。您有沒有注意到:他一點沒有注意我們那兩位漂亮太太,雖然她們很動人?對他而言,他要的是純粹體型美而不是人工的。我們天仙般的女主人果然斷定了他是個傻瓜,而且她受他不了。對她說來,烏東做的胸像,塔納格拉的那些小塑像或者彭弗尼托做的墨水瓶都不過是天然富麗堂皇櫃架裡必需的一些小裝飾,這個框架為的是容納一件傑作:她,她本人包括她的裙袍,因為她的袍裙是她的一部分;這是她每天為她的美貌加上的標誌。女人真是無聊和突出自己!」 他停下了,用手杖狠狠地敲了一下,聲音重得竟在馬路上響了很久。後來他接著又說: 「她們知道,理解而且欣賞那些提高她們價值的東西;打扮和十年一變的首飾;可是她們對於罕見的不朽的精粹作品一無所知,因為這需要非凡的而且敏銳的藝術洞察力,還需要對她們的感官進行公正的純美學訓練。而且她們的感官是很原始的,低下的,不完善的,接納不了不直接涉及女性利己主義的東西,她們滲透了這種利己主義。她們的敏感是野蠻人的,是印地安人的,好爭吵,好陷害人的。她們也幾乎無力體味低級的、需要嚴格體育訓練或者提高專注力的器官世俗享受,例如美酒佳餚。當她們違反常規,在仰慕好廚師盛名之時來了,她們仍然照樣不能體味好酒。好酒只與男人的舌頭對話,因為酒是與語言相通的。」 他再次用手杖重重地敲了一下鋪路磚,用這一擊強調他最後那個字,為他的話劃了一個句號。 後來,他重新開始說: 「不能對她們要求太高。但是當涉及到高級事情時這種缺少鑒賞力和理解力,使她們的智力視野黯淡,如果是涉及到我們時,就更使她們失去判斷力了。要勾引她們,光靠有良心,有靈魂、智慧、突出的品質和德行是不行的,這和往日因一個男人的價值和勇敢而愛的日子不同了。現在的這些娘兒們是些蹩腳演員,蹩腳的愛情演員,在重複即興演一齣她們傳統的、而又不願再信其有了的戲。得給她們配些提辭接話的蹩腳演員,和她們一樣鬼混的角色。我說的『蹩腳演員』是指社交界或者其他場合中的小丑。」 他們並排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瑪裡奧曾專注地聽著他說,一邊在心裡重複他說的那些話,一邊用自己的痛苦印證他所有的苦惱。他此外還知道有位意大利的冒險家之流來了,想在巴黎闖蕩一番,這位埃皮拉蒂親王是個練劍的貴族,人們到處說他而且對他的風度和矯健靈活捧得很高,他還在上層社會和粥粥群雌的風騷女人面前,穿著黑色的絲緊身衣表演過,這時正獨佔了那位小巧的弗雷米納男爵夫人的青睞和風騷。 因為拉馬特仍然不響,瑪裡奧對他說: 「這是我們的不是;我們挑中了孬的。還應該有著別的女人!」 這位小說家回答說: 「還值得我們喜歡的只剩了商店裡的姑娘們和那些多情善感、又窮婚姻又不如意的小資產階級女人。我也曾有時給這些苦難中的人兒送點善心。她們真是熱情洋溢,可是這種感情如此庸俗,拿我們所有的去交換就成了施捨了。我說在我們這個年輕而有錢社會裡,對這類女人一不羡慕二無需要,除了散散心之外別無所求,也無險可冒。男人們則將娛樂安排成了工作;所以我說往日將兩性推到一起的強烈動人的吸引力已經消失了。」 瑪裡奧低聲說: 「這不假。」 他遠走高飛的想法越發增強了,遠遠地離開這些人,離開這些遊手好閒,從事摹仿往日溫柔美好生活,卻一點也不能領略到其中已經消失的情趣的傀儡。 「晚安,」他說,「我得睡去了。」 他回到了家裡,坐到桌子旁邊,開始寫道: 「永別了,夫人,您還記得我的第一封信嗎?我也曾對您說『永別了』;可是我沒有走。我大錯了!當您接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巴黎。有必要向您解釋為什麼嗎?像我這樣的男人根本不應當遇到您這樣的女人。假使我是一個藝術家,而且如果能通過陳述以減輕我的痛苦。那可能是由於您曾賜給我以才能;然而我只是一個可憐的漢子,由於我對您的愛使一種殘酷難熬的痛苦滲進了我的心田。當我碰到您的時候,我不曾料到會有這種感受,而且痛苦到如此之甚。在您的位置上如果是另一位女人,也許會向我的心上注入神賜的歡樂,使它享受生活的樂趣。可是您只能折磨它。我知道這也不是您所能自己的;我一點也不責備您,也不想要責備您。我也沒有權利給您寫這封信。請原諒我。您天生如此,因此您不能有和我一樣的感受,因此您不僅不能猜測到當我跨進您家裡,當我向您談話,當我看著您的時候心中的感受。是的,您同意了。您接受了我,您甚至曾提供給我一個安定的。說得過的幸福,對此,我將終身跪下感謝您。可是我不要這種幸福。唉5這是什麼愛情,極端的、折磨人的愛,這種不斷乞求您施捨一句熱情的話、一次色授神與的愛撫,而卻永遠未能獲得的愛!我心裡空虛得如同一個在您後面伸著手追隨了好久的乞丐。您扔給了他一些漂亮東西,但沒有麵包。我缺的是麵包,是愛情。我走了,又窮又可憐,我窮於您的愛情,雖然只要給一點屑粒就可以救我。除了緊纏著我的對您的苦苦思念之外,我什麼也沒有了,而我必須一刀斬斷。這就是我要試圖做的。 「永別了,夫人。請原諒,謝謝,請原諒。今晚上我仍然全心全意的愛您。永別了,夫人。」 安德烈·馬裡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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