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我們的心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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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和德·比爾娜夫人之間,有天性的相吸之處,也有冷冷的妒嫉,往往經過一段親密無間的日子,跟著又是一段兇狠敵對的時期。她們相互喜歡,相互猜忌,又相互觀察,像一對專業的決鬥者,相互欽佩又想要互相廝殺。 這時候,這位弗雷米納男爵夫人正得意洋洋。她不久前剛打贏過一個勝仗,一個大勝仗:她打垮了拉馬特;她把他從她的敵人那兒俘虜過來,讓他疏了關係,收容到她招來的隨從隊伍裡,公然奴役他。這個小說家像是由於他從這個不可思議的尤物處得到的種種發現,而被控制住了,陷進了困惑之中,受到了蠱惑,變傻了;他忍不住對誰都談這個女人,對這件事人們早已議論紛紛。 在他介紹瑪裡奧的時候,德·比爾娜夫人的眼光從客廳的另一頭掃到了他身上,於是他微笑著、對著他這位男朋友的耳朵說: 「您瞧,這兒的那位女王不大高興。」 安德烈抬起了眼睛;可是德·比爾娜夫人已經轉到了從卷起的門簾下出現的馬西瓦身上。 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幾乎一步不離,緊跟在馬西瓦的後面,以致使得拉馬特說: 「瞧!我們聽的將只是《迪東》的第二次演奏會,第一次可能已在侯爵夫人的車廂裡演過了。」 弗雷米納夫人加上一句: 「我們的朋友德·比爾娜可真是丟了她收集品中最漂亮的珠寶。」 瑪裡奧心裡頓時冒起了一股怒氣,對這個女人的一種憎恨,還有對所有這些人的突然惱怒,對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思想、他們的品味,他們無聊的傾向,他們玩偶式的娛樂。於是乘著拉馬特彎下身子對這年輕女人說悄悄話時,他轉過身來溜開了。 美人勒·普裡厄夫人在他前面幾步外一個人呆著。他走過去和她招呼。按拉馬特的說法,在這種前衛式的環境裡,這位是個舊把戲。年輕、高大、漂亮、輪廓十分端正,頭髮栗色,雲鬢如火。她態度和藹,以她的安詳親切的魅力,以平靜智慧的打扮,以一種藏在誠摯樸素感情下面的積極助興的願望吸引人。她有堅定的擁戴者,她小心保護他們別暴露在危險的對手前面。她的家滿足于作為至交的小圈子,這圈子裡的人也眾口一詞地誇那位丈夫的美德。 她和瑪裡奧談起來了。她很欣賞這個人的含蓄和智慧,別人不大議論他,也許他比別人都更值得器重些。 最後幾位被請來的客人到了。那位胖子弗萊斯耐喘著氣,還在用手絹再一次擦他那個老發亮的熱腦袋;接著是汲汲于名利的哲學家喬治·德·麻爾特裡,又接著是德·格拉維男爵和德·馬朗坦伯爵一起。德·帕拉東先生陪著他的女兒為這次聚會熱情接待客人。他對瑪裡奧關心備至。可是瑪裡奧心頭沉重地看著比爾娜夫人來來去去忙乎別人而不是他。確實有過兩次,她曾遠遠地對他拋過來迅速的眼風,意思說「我想著您」。可是那麼短促,他也許誤會了它們的意思。 此外,他不能不注意到德·拉馬特對德·弗雷米納夫人的積極殷勤勁頭惹得德·比爾娜夫人發火。他想:「這只是對賣弄風情的氣惱,是一位沙龍女主人對被偷走了一件希罕小擺設的猜忌。」然而他已經感到痛苦,他尤其痛苦的是觀察到:她在不斷偷偷地用掩飾了的方式看他們,而對看到他,他自己,坐在勒·普裡厄夫人旁邊卻毫不擔心。這是由於她控制住了他,她對此有把握,而另一位正從她這兒溜走。那麼對她說來,這份愛情,昨天誕生的愛情已經變成了「這算個什麼呢」,又有誰能不讓她心裡還有別的念頭繼續存在呢? 德·帕拉東先生請大家安靜,於是馬西瓦打開了鋼琴,德·伯拉加奈夫人一邊脫下手套一邊走到琴旁邊,因為她馬上就該歌唱迪東的激情。這時那張門又推開了,走進來了一個年輕人,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高大英俊,長著鬈髯和短短的鬈曲金髮,一副純粹的貴族氣派。連勒·普裡厄夫人似乎也動容了。 「這是誰?」瑪裡奧問道。 「怎麼,您不認識他?」 「真不認識。」 「羅多爾夫·德·伯恩豪斯伯爵。」 「啊,那位和希吉斯蒙·法貝爾擊劍的。」 「就是他。」 這件事曾轟動一時。德·伯恩豪斯伯爵是奧地利使館的參贊,前途遠大的外交家,人家說是位風度翩翩的俾斯麥,據聞在一次正式宴會裡,有人對他的女皇說過一句不敬的話,第三天他就和說這句話的人,一個有名的劍術家挑戰,把那位殺死了。在這次弄得輿論譁然的決鬥以後,這位德·伯恩豪斯公爵一夜之間變得與莎拉·伯恩哈特①齊名,不同之處是他的名聲是出現于騎士式詩歌的光環之中。而且他動人善談,高雅卓出。拉馬特談到他時說:「這可是個馴服冷酷美人的好手。」 ↑①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國名演員,為當時演員之最。↓ 他殷勤有禮地坐到了德·比爾娜夫人的身邊,於是馬西瓦坐到了鍵盤前面,手指在鍵盤上順著敲出了一串音符。 幾乎所有的聽眾都搬了位置,移近了些以便既能聽清也能看清那位女歌唱家。拉馬特的位置和瑪裡奧肩並肩。 這時廳裡十分安靜,充滿了期待、注意和尊敬的氣氛。接著這位音樂家因一連串十分慢的音符緩緩開頭,把人們帶進了音樂敘事詩的氣氛。引子裡有停頓,有輕鬆的反復,成串的短句,時而憂鬱,時而激昂,仿佛焦急不安,但意想不到地新穎獨創。瑪裡奧如在夢中。他看到了一個女人,迦太基的女王,正當她青春高潮、美貌如盛開鮮花的時候,款款地在浸潤于海水中的海濱行走。他想她正在忍受痛苦,她的心裡正十分煩惱,這時,他仔細觀察起伯拉加奈夫人來。 這位意大利女人站著不動,壓在她一頭仿佛浸透了黑夜的黑髮下的臉面色蒼白,眼睛盯著前面,她在等待。在她精力充沛而略略有些嚴峻的臉上,她的眼睛和眉毛像幾個黑色的斑點。在她整個兒棕色有力而熱情的生命裡,有某種震撼人心的東西,仿佛在陰沉的天頂下,人們所感到的暴風雨將臨的威脅。 馬西瓦一邊微微晃著他長頭髮的腦袋,一邊繼續用象牙琴鍵的音響效果敘述令人心碎的故事。 突然間這位女歌唱家的身上一陣戰慄;她微微張開了嘴,從那裡發出了一聲無限痛苦令人心碎的歎息。這完全不是那些歌唱家在舞臺上用戲劇式姿勢作出的悲劇式的絕望叫喊,這也不是贏得滿場喝彩的受騙情人的動人歎息,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呼喚,出自肉體而不是出自靈魂,出自一個被壓傷的野獸的嗥叫,是被拋棄的雌獸的哀鳴。然後她靜下了;於是馬西瓦又開始敘述這位被所愛男人遺棄了的可憐女王悲慘動人的故事,而且更熾烈、更痛苦萬分。 這時,那個女聲重新提高了。她控訴,她敘述孤寂難熬的痛苦,敘述對昔日愛撫無法平靜的饑渴和得悉他已永逝後的痛苦。 她熱烈而動人的歌聲使所有的心都為之顫動。這位一頭黑沉沉的髮髻,一身深色衣服的意大利女人像在熬受她所訴說的一切,在愛得發狂或者可以愛得發狂。當她不唱了的時候,她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慢慢地擦乾了眼淚,拉馬特由於藝術家的激情而顫動,側身朝著瑪裡奧說: 「天哪,這刻她真是太美了,我親愛的:這才是一個女人,這兒她唯一算得是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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