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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等到他們和那些焦急不安,心驚膽戰等待著的人會齊時,德·帕拉東先生氣急敗壞地對他女兒說:

  「天老爺,你剛才真是犯傻。」

  她信心十足地回答說:

  「不傻,這不成功了嗎?幹成了的事就從來不會是傻事。爸爸。」

  他聳聳肩膀,於是大家往回走。在門口大家停下來,買了些畫片,等到回到旅館已經將近晚飯了。店老闆娘建議他們再到沙灘上小作散步。她說朝海走過去,可以從大海另一邊欣賞這座山,從那邊看到的是它最出色的景致。

  雖然疲倦了,可是這群人又全體出發,繞過城牆,他們走出去,走到了看起來結實、踩下去卻叫人不放心的鬆軟沙丘上。在那兒,腳一踩上沙丘看起來結實漂亮的黃色表層,它立刻讓腳陷到腿肚子,形成一個金黃色陷人的泥坑。

  從這兒看過去,修道院立刻失去了人們從堅實陸地看過去令人驚歎的海上教堂的景色,它擺出的卻是一副想威脅大海的架式,加上它高大的牆垣,堞雉上殺氣騰騰的瞭望孔,和緊緊支在工程浩大的、一直從奇形怪狀的山腳下砌上來的石墩上巨大的牆垛,整個兒帶上一副好戰的封建莊園主氣勢。可是德·比爾娜夫人和瑪裡奧幾乎沒有功夫顧及這些。他們只想到他們自己,纏在他們自己互相張開的羅網裡,關在與世隔絕的牢寵裡,相互之間除了另一個人以外,什麼也看不見。

  等到他們重新發現他們坐到了豐盛的碗盞前面,愉快的燈光下時,他們像是方從夢中醒來。同時也發現已經餓了。

  大夥圍著桌子坐了很久,等到飯已吃完,大家又在舒暢的交談裡忘卻了如洗月光。而且誰也沒有意思要出去,誰也沒有談起出去走走。難以覺察而且快得驚人的漲潮已經水聲汩汩地湧到了沙灘上,一輪滿月也許正用它詩意的微明粼粼的微滿上,它也許正照在繞著那座山的蜿蜒的城牆上,而且在那個浩瀚無邊,沙丘上有點點星火閃爍的海灣裡,滿月也許正照進了海灣的唯一景色,照亮了那座修道院裡往事依稀的鐘樓——但是誰也沒有興致再去看看。

  還沒有到十點鐘,瓦沙西太太已經睏得支持不住了,說要去睡了。這個建議毫無反對就得到了通過。大家衷心說過了再會,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安德烈·瑪裡奧很清楚他會一點也睡不著;在他的爐臺上他點燃了兩支蠟燭,推開窗戶凝視著黑夜。

  在徒勞無益的期待折磨下,他的身體整個兒變得疲弱不堪。他知道她在那兒,近在咫尺,兩重門將他們隔開了,而他無法和她相聚,就像無法制止海水淹沒這片土地一樣。他的嗓子想放聲呼喊,他的神經在熬受因無法平息的徒然期待所造成的極大苦惱,他自問該怎麼辦,他再也受不了隨這場了無結果的幸福之夜而來的孤寂。

  在城裡這條彎彎曲曲的唯一道路上,這家旅館裡所有的聲息都漸漸消沉了。瑪裡奧一直用手肘支在窗臺上,只知道時間在消逝,眼瞅著漲潮泛出的一片銀光,遲遲不想上床,好像他得到了一種預感,有什麼好運將自天而降。

  突然間他覺得好像有一隻手在動他的門鎖。他一震,轉過身來。他的門慢慢打開了。一個女人頭上披著白色花邊的面罩,全身裹在一件雪白綢子的羽絨大睡袍裡。她小心翼翼地關上了她後邊的門;接著,像沒有看到他似的,徑直走到壁爐前面,吹滅了那兩支蠟燭。站在明亮的窗框前面的他,快活得像被雷擊呆了。她因而感到,在愛情的覺醒之下,心中的霧靄也變得清朗了。

  然而她睡得很好。直到貼身女僕來叫醒她,她才記得,要早起趕到那邊山上去午餐。

  來了一輛大四輪馬車接他們走。聽到馬車在臺階前的砂礫上滾動的聲音後,她靠到窗戶上,於是立刻就遇上了瑪裡奧在找她的眼光。她的心略略一跳。她吃驚而且心頭一緊,覺察到這顆突突跳動、使血奔流的心有異樣新鮮的感受。像昨宵睡前一樣,她重複默念:「我真要愛上他了!」

  等到她隨即面對著他時,她猜到他是這樣癡情,這樣為情所苦時,甚至她真想張開雙臂將嘴貼上去吻他。

  他們只是對看了一眼,他為這一瞥幸福得臉色泛白。

  車子出發了。這是一個清新的夏日早晨,到處都是鳥雀啼囀和青春的氣氛。車下了坡,駛過一條河,沿著一條小卵石路穿過許多村莊,卵石路顛簸得使馬車條凳上的旅客要蹦起來。沉默了一長陣以後,德·比爾娜夫人就這條路的狀況開她舅父的玩笑;這就打破了冷清清的局面,而空氣中蕩漾著的歡樂氣氛仿佛滲到了每個人心裡。

  突然間,在一個村子的出口,海灣重行露出來了,但不再像昨晚那樣一片黃,而是閃閃發光的明淨的水,它淹沒了一切。沙地、鹽場,而且照車夫的說法,再過去一點連路也淹了。

  那時,人們就得步行一個來鐘點,直等到潮水有時間退。

  第二天早晨他們都在旅館的門口互相見面道別。安德烈·瑪裡奧首先下樓,等她出來,又高興又不安,心亂如麻。她會怎樣呢?她會是什麼態度呢?他們兩個人之間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剛經歷的是幸福無邊的春夢還是一場噩夢?她能隨心所欲地驅使他,按她的心願將他弄得像個吸了鴉片神思恍惚的人或者在痛苦中受折磨的人。他在兩輛車子的邊上走來走去,因為他們將分手了,他將經聖·馬洛結束他的旅行以圓謊,他們則回到阿弗朗什去。

  他什麼時候會重見到她呢?她將縮短她的探親還是會延期?他真怕看到她的第一眼,聽到她的第一句話,因為在昨晚的短促擁抱時,他一點沒有看清她,他們也幾乎沒有說一句話,她毫無猶豫地獻身給他,只保持了一點兒羞怯,對他的撫愛既不留連也不熱衷,然後她在悄悄走的時候輕輕說了聲:「明天見,我的好人兒!」

  這場特別快車式的奇怪的相會留給安德烈一種難以言傳的男性失望之感,感到不曾收穫到他認為成熟了的全部愛情果實,同時也留給他以勝利的陶醉和隨之而生的渴望:不要多久就能全面制服她的自信心。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身子一震。她嗓門很高,無疑是被她父親的什麼願望激怒了,接著,當他看到她走到了臺階的最高一級時,她還微微撅著嘴唇,表明她的不耐煩。

  瑪裡奧朝前走了兩步,她看到了他,於是露出了微笑。在她突然平靜下來的雙眼裡流露出某種親切的表情,很快這種表情就擴散到了整個臉上。接著,通過她迅速伸出來的溫柔的手,他得到了肯定:她對自己的以身相獻並非勉強也沒有後悔。

  「那麼我們得分手了?」她對他說。

  「真遺憾!夫人,我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難受。」

  她放低了聲音說:

  「這不會很久的。」

  因為德·帕拉東先生朝他們走過來,她用很低的聲音說:

  「您告訴大家您要花十多天到布列塔尼去轉一圈,可是不要真去。」

  瓦沙西夫人十分激動地跑過來,說:

  「你的父親對我說些什麼呀?說你要後天就走?可是你至少該呆到再下個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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