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我們的心 | 上頁 下頁
一〇


  而他在這一位身上遇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東西。這是人類的一個新種,以其新穎,令人激起欲望。這個女人屬￿新一代的開始,不為人們熟知,她們利用人性的弱點在人們的周圍,擴散一種新顯示的可怕的吸引力。

  繼皇朝復辟時期的浪漫、熱情、愛幻想的婦女之後,登場的,是帝政時期崇尚現實享受的享樂主義婦女。然而,現在出現了永恆女性中的新變種,一種文雅的、敏感寡斷、心神焦慮動盪不定的人種,仿佛使用過所有寧神和麻痹神經的麻醉藥品,使她消沉,以太和嗎啡,用來挖掘幻想平息肉欲和麻痹感情。

  從她的身上,他體會到一個矯揉做作,受過加工訓練以求媚惑的尤物味道。這是一件罕見的奢侈品;迷人、精緻、嬌弱;視線在她身上留連,心臟在她面前忐忑,色欲為之賁張;宛如面對用一方玻璃和您隔開的精美佳餚,在這專為挑起食欲而烹調陳列的菜肴前令人垂涎欲滴。

  當他確實體會到自己正在一個斜坡上,朝著深淵下滑的時候,他開始懷著害怕的心情來衡量捲進去後的危險性。他會為她而突然變成什麼樣子呢?她會怎樣呢?她肯定會採取過去曾對所有的人都用過的行動:她會將他引到追隨于女人的無常任性之後的路上,像狗追隨主人一樣亦步亦趨,她還會將他歸到她的或多或少、略有名氣的寵臣之列。可是她是否和別人全都玩過這套把戲呢?是不是一個人也找不到(哪怕一個也行),在那些瞬息即過、心神投入的衝動之中,她曾愛過,真正愛過一月、一天乃至一小時?

  從宴會出來之後,這些男人還處於和她接觸的熱情之中,他曾和他們沒完沒了地議論她。他感到他們全都心緒不甯,心懷不滿,牢騷滿腹,一派對現狀無奈之極的男人味。

  沒有。在這群常在公眾好奇心前面炫耀的人當中,她誰也不曾愛過;可是他自己和他們差得很遠,當他的名字傳到某群人或者某個沙龍裡時,誰也不會轉過頭來定睛看他,他對她又算什麼呢?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一個跑龍套的而已,一位男客而已。對這位挑剔的女人,他成了一個幫閒的清客,可用而已,輪不到說好,就如同用來兌水喝的酒一樣。

  要是他是個名人,他也許還會接受這個角色,他自己的聲名會減輕他的屈辱感;但自己默默無聞,他就不願如此。於是他寫了給她訣別的信。

  當他接到那封答覆的短箋時,他感動得像是交了好運,而當她贏得了他決不離開的承諾時,他高興得像得到了拯救。

  幾天過去了,在他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是在繼危機之後的緩和平靜階段裡,他感到對她的思念又在重新增長而更熾烈。他曾作出決定,今後再也不和她討論什麼,可是從沒有承諾過不寫信;於是在一個不眠之夜,由於前一天晚上她一直纏在心頭,愛情擾得他無法入睡,他情不自禁地坐到了桌前開始在白紙上表達他的感觸。這完全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些劄記、一些短句、一些思緒、一些由痛苦的呻吟變成的文字。

  寫完後,他平靜了,好像舒減了一些苦惱,在躺下以後,他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重讀了這幾頁,認為十分感人,把它們套到了信封裡,寫上地址,一直留到黃昏後,很晚才送到郵局裡,好讓她在起床時能接到它們。

  他想好了,她絕不會為這幾頁紙憤慨。哪怕最膽小怕事的女人對申訴愛情的誠懇也是極其寬容的。而這封信如果是用抖抖擻擻的手寫的,而且當時眼睛裡只有一張令他神魂顛倒的花容月貌,那麼,這些信箋就會對姑娘的心靈有不可戰勝的力量。

  到得日落時分,他到她的家裡去想看她將怎樣接待他和能對他說什麼,正好碰到了德·帕拉爾先生抽著煙在和他女兒閒談。他常常整小時整小時這樣陪著她過,因為他更像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而不是作為父親在對待她。她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和感情裡摻進了些出自愛情的尊敬色彩,她對自己如此,對別人也要求如此。

  當她看到瑪裡奧來了時,頓時臉上容光煥發,伸出手來;她的微笑在說:「您使我十分高興。」

  瑪裡奧希望她的父親很快就走開。可是德·帕拉東先生就是沒有一點離意。雖然他很清楚她的女兒,而且很久以來他就相信她已經性淡漠,同樣久已認為對她沒有什麼可以願意的,可是他總是抱著好奇和不安的關切,還帶著點兒夫權味道監視她。他想弄清這個新朋友是不是能有持久成功的機會,他會不會和許多別的人一樣只是一名單純的過客,或者會成為圈子裡的一位成員。

  因此他呆著不走,而瑪裡奧也很快就理解到誰也不能把他請走。他對此死心,於是決定如果可能,就同樣拉攏他,希望能得到好感,至少是中立,這總比虎視眈眈強。他下功夫裝成開心的神氣,逗趣,不露一點追求的姿態。

  她高興地想:「他不傻,喜劇演得真妙。」

  而德·帕拉東先生想:「這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子漢,她對他不會像對別的傻瓜那樣,把頭轉開去。」

  到瑪裡奧認為到了該走的時候時,他就向這兩位喜歡上了他的人告辭。

  可是他帶著滿心苦惱走出了這家房子,他已經感到了落到她的掌握之中的痛苦,覺得自己在徒然叩打這扇心扉,簡直像個囚徒用赤手空拳拍打一扉鐵門。

  他毫不懷疑自己已經陷進去也不再想解脫自己。既然逃不脫這個命運,他就決心讓自己老謀深算,百折不回,深藏不露;用技巧、用投其所好、用她喜歡的諛辭和他自甘提供的服侍來征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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