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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著名歌劇《呂蓓卡》的作者馬西瓦被稱作「著名青年音樂家」已經有十五年了。有天,他對他的朋友安德烈·瑪裡奧說:

  「你怎麼從來不去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家轉轉?我向你保證這位算得上新巴黎最吸引人的婦女之一。」

  「因為我覺得自己生來就不是她那種圈子裡的人。」

  「老朋友,你可錯了。那兒可是一個別開生面的沙龍,很有新意、很活躍並且很有藝術味道。在那兒演奏出色的音樂,在那兒聊天的環境相當於上世紀最好的茶座。你會受到熱烈歡迎,首先因為你的提琴拉得盡美盡善,其次因為人家在她家裡常談起你,最後還因為你算得上毫無俗氣而且從不隨便拜訪打擾人家。」

  雖然也感到受捧,同時推測到這種積極活動決非是在那位女主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卻總還有點兒不想去,瑪裡奧說了聲「何必呢,我對此並無偏好」。但故意說成無所謂的話音裡已經混進了同意的意思。

  馬西瓦接著說:

  「你願意我找一天介紹你去嗎?通過所有我們這些人,她的熟客,你已經知道她了,因為我們談起她的次數夠多的。這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婦人,漂亮聰明之至。她不想再婚,因為她的第一次婚姻十分不幸。她將她的寓所安排成一個倜儻風流的男士聚會之所。在那兒,所謂圈子中人或者上流社會中人並不太多,去的人數為保持效果而恰到好處。我領你去她家她會十分高興的。」

  瑪裡奧被說服了,回答說:

  「算數!找一天去。」

  第二個星期一開始,音樂家就到了瑪裡奧家裡,問道:

  「你明天有空嗎?」

  「有……有空。」

  「那好。我領你到德·比爾娜夫人家去吃飯。是她責成我來請你的,而且這兒還有她的便箋。」

  擺出架式,考慮了幾秒鐘之後,瑪裡奧回答說:

  「聽你的。」

  安德烈·瑪裡奧快三十七歲了,是個沒有職業的單身漢,然而又是個足以隨心所欲過日子的有錢人;他常旅遊,並且收藏了一批不錯的現代畫和小古玩,算得上一個有風趣的人,有些兒好幻想,也有點兒孤僻,有點兒任性,也有點兒倨傲,離群索居主要是由於驕傲而不是由於害羞。他天賦很高,很精明但是很懶散,什麼都能弄懂,而且本來也許能幹成很多事,卻滿足于過旁觀者的日子,或者毋寧說當個業餘愛好者。要是窮困的話,他肯定會令人矚目或者成名;但生來年金豐厚,他就落得一輩子自我埋怨不如人。他曾作過各種嘗試也是事實,可是意志太軟弱,嘗試過藝術的各行各業:一度嘗試過文學,發表過一些曲折動人、風格細膩的遊記;又一度嘗試音樂,在小提琴的演奏上也在專業演奏家之間贏得了受讚賞的業餘演奏家美名;最後又嘗試了雕塑,在這個領域裡他以原始技巧和大膽豪放扭曲了的人型代替了外行人眼中的學問和鑽研。他的小泥塑「突尼斯的按摩師」甚至也在去年的沙龍大賽中得到了某些成功。

  他是出色的騎師,據說也是位出眾的擊劍家,雖然從不曾在大庭廣眾之前拔過劍。他所以遵守這一條,可能出於在這種場合會有可怕的認真的對手。他之回避社交環境可能也是出於同樣的擔心。

  可是他的朋友們喜歡他,而且異口同聲誇他,大概由於他很少使他們不愉快。說起他的時候總是說他可靠、篤實、與人關係融洽而且對他本人十分有好感。

  他的身材比較高,兩頰上長著的短短黑鬢巧妙地延伸到下頦上,淺灰色的頭髮鬈曲得很漂亮,用一對明亮有神、略帶多疑冷酷味道的眼光正面看人。

  他的親密朋友大多是些藝術家,有小說家加士東·德·拉馬特,音樂家馬西瓦,畫家約班、裡渥列、德·莫多爾,他們似乎很賞識他的理智、友誼、心靈乃至他的判斷力,雖然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抱著對自己所得成就的不可避免的虛榮感,仍將他看作一個十分可愛而且很聰明的失意人。

  他的矜持態度仿佛在說:「我的一事無成,是由於我不求聞達。」因此他生活在一個窄狹的小圈子裡,不屑風流逐豔和去著名沙龍,因為在那些沙龍裡別人會比他更引人注目,他就會被列進普通配角的行列之中。他只願意到那些准會欣賞他的嚴肅和含蓄品質的人家去;他之所以這樣快地同意讓人帶他到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家裡去,那是由於他的好朋友,那些到處頌揚他內秀的人都是這位年輕婦人的熟客。

  她住在富瓦將軍路上的一個漂亮夾層裡,在聖·奧古斯汀教堂後面。臨街有兩大間,一間餐廳和一間客廳,後面這間接待一切來客;另外兩間面臨花園,這是房主人的游憩之所。其中第一間是第二客廳,很大,長大於寬,壓著樹梢開著三樘窗,樹葉碰上了檔風窗扇;配備的家具擺設特別少而簡單,趣味樸素、純正而價值高昂。那些桌、椅、櫃架,放在玻璃罩子下面的瓷人、花瓶、小塑像,以及在一扇壁板中嵌著的一座大掛鐘,這個年輕婦人,住房裡的所有各種裝修陳設,都以它的形狀、年代或風格吸引住了人們的視線。她對這間房子內部佈置的自豪,幾乎不亞於她的自負,為了佈置它,她調動了所認識的一切藝術家們,使他們貢獻出知識、友誼殷勤和到處搜索的能力。她富有而且肯出高價,他們為她找來了各式各樣充滿了獨創風格的東西,那是庸俗的業餘愛好者一點也看不出來的。於是靠了他們,她建起了一座輕易進不來的名宅,她認為在這兒人們會有更多樂趣,而且會比所有別的上層社會婦人的平庸寓所更使人願意重來。

  她愛堅持的許多理論之一是:壁衣、織物的調子、坐位的寬敞、形狀的協調、整體的和諧也和「巧笑倩兮」一樣,能愉悅視線、吸引視線、調整視覺。她的說法是:富也好、窮也好,但招人喜歡或者使人反感的寓所形象也和裡面住的人一樣能吸引人、使人留連或者拒人千里。它們會使心靈蘇醒或者麻痹,使精神興奮或者冷漠,使人開口或者緘默、快樂或者悲哀,最終使每個來訪者產生一種沒來由的離去或留下的願望。

  在這間長條房間中央比較陰暗的部位,有一台大三角鋼琴放在兩個鮮花盛開的花盆架中間,占了最體面的位置,一副主宰的氣派。再過去一點,是從這間房通到臥室去的一樘雙扇高門,臥室再連到梳妝室,那也又大又雅致,像間夏日的客廳,掛著波斯帷幔。德·比爾娜夫人在只有一個人的時候,習慣就在梳妝室裡呆著。

  她曾十分不幸,嫁給了一個風度翩翩的無賴漢,那是一個家庭暴君,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得服從屈膝。五年之久,她得忍受種種苛求、冷酷、妒嫉以至那個令人無法忍受的主子的各式暴行;於是她被嚇壞了,被突然襲擊弄暈了,她在那種意想不到的婚後生活裡一直沒有反抗,被專橫淩辱的男性粗暴意志壓垮了,她成了俎上之肉。

  他在一天回家的途中,由於動脈瘤破裂死去,於是,當她看到那個丈夫的屍體裹在一張床單裡進來時,幾乎無法相信解脫的現實。她定睛看著他,抱著被克制住的衷心高興,卻又十分害怕心情被人看出來。

  她生性獨立、爽朗、甚至有點過分,靈活而且富於魅力,夾著些不知通過什麼方式在巴黎小姑娘們之間播撒的無所忌憚的機智。這些小姑娘像是從小就呼吸著大街上的淫穢氣息,在街上飄蕩著的是混著每晚從劇院敞開的大門中傳出來、受到喝彩或喝倒彩的劇詞的調調兒。然而由於五年的奴役生活,在她昔日的大膽放肆裡,她保持了一種特殊的膽怯,怕說得太多、做得太過,同時抱著一種得到解放的熱忱和堅定的決心:今後決不損害自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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