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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她越是聽,她的心就越是顫!而他又是何等痛苦!他曾經這樣痛苦過,但是沒有這次殘酷!因為重生的嫉妒就像重新撕開的舊創。他想起來了,開始是在隆西愛從墓地回來的時候。那時他頭一次感到她從他身邊溜走時,他對她,對這個像個小動物般的無拘無束的小姑娘一無辦法。可是在那裡,當因為她要採花惹怒了他的時候,他最多想到的是粗魯地制止她跑跑跳跳,要把她留在身邊;現在是她的心靈本身要溜走,抓不住的。唉!他回想起了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細微嫉妒的零星打擊給他留下的各種痛苦痕跡:每次她注意、稱讚、喜愛或者想要什麼東西時,他就嫉妒。這是那種難以覺察的連續的嫉妒,對一切吸引了安耐特的時間、注視、關心、歡喜、驚訝和感情的東西他都嫉妒,因為這一切都從他那兒分走了一丁點兒她的感情。他不在場時她做的一切,他不知道的一切,乃至她的出門,她的讀物,一切看來她喜歡的,他都嫉妒。他嫉妒過一個在非洲英勇受傷而巴黎為他忙了整整八天的軍官,嫉妒過一個廣受讚揚的作家,嫉妒過一個她從未見過,只是繆塞基歐為她朗誦了幾段不知名青年詩人的詩。總之妒忌任何被人在她面前稱讚過的,那怕只是泛泛說起的男人。因為當人愛一個女人時,哪怕那個女人只是表面上對別的男人感到興趣,他也不能在忍耐時不感到難過。在他的心裡有一種專橫的要求,要在她的眼裡只有自己。他要她看不見、不認識更不欣賞任何別人。一碰到她好像要回過頭看看誰或者認清誰,他就擋到她眼前,假使不能攆走這個人或者整個兒消除這個人的影響,他就會一直痛苦到心裡。

  奧利維埃面對著這個仿佛在歌劇院大廳裡播散愛情、摘取愛情的歌唱家,感到了這種痛苦。他為了這個高音歌唱家的成功埋怨世上所有的人,埋怨他看見的在包廂裡被激奮了的女人,埋怨給這個胖子特殊榮譽的那群傻瓜男人。

  一個藝術家!人家叫他做藝術家,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這個小丑,一個陌生思想的表演者,他能取得許多勝利,但原作者從不是這樣理解的!唉!人類藝術大師為那些無知的或者假裝的愛好者工作至死,而這就是社交場中這些人的公道和智慧!他看著這些人拍手、鼓噪、顛倒若狂,早就在他新興戶式的驕傲心底裡醞釀的這種舊恨使他更加惱火,變成對那些單單靠著出生和錢財而權勢顯赫的低能兒的極端狂怒。

  他一直到演出結束都閟聲書記問聲不響,受著這些想法的折磨。後來,等到場上的興奮風暴平靜之後,他將他的胳膊伸給了公爵夫人,這時候爵則挽了安耐特。他們夾到一大群男男女女中間,夾到一條由裸露的胳膊,豪華的裙袍和黑色禮服組成的緩緩而下的珠光寶氣的人流中間走下了大樓梯。於是,公爵夫人、年輕姑娘、她的父親和侯爵上了同一輛四輪馬車,剩了貝爾坦單獨和繆塞基歐留在大劇院廣場。

  他忽然在心中對這個人產生了一種感情,或者毋寧說是一種自然吸引力,仿佛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忽然遇到了同胞;因為他現在感到在這群陌生人中間茫然若失,只有和繆塞基歐還可以議論議論她。

  他於是拉住了他的胳膊。

  「您別馬上回去,」他說,「天氣很好,咱們兜一圈。」

  「很高興。」

  他們朝馬德蓮納路走過去,夾在一群夜遊神中間,夾在震撼劇院門口大道的短促喧鬧中間。

  繆塞基歐腦袋裡百寶俱全,他所有的適時話題曾被貝爾坦命名為「當日食譜」,他的嚼舌頭集中在最使自己感興趣的主題上。畫家拉著他的胳膊任他天南地北的扯,有把握不用多久就能讓他轉到她的身上。他走著,目不旁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情思裡。他走著,被妒忌大發弄得像從高空墮下來受了傷似的精疲力竭;確信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完蛋。

  像這樣地越來越苦惱,變得毫無期望。他一天複一天虛度光陰,遠遠看著她活得幸福,被人愛可能也在愛人。一個情人!也可能會像她媽媽有過情人那樣,她將來也有一個。他從她那兒體會到了太多而且複雜的痛苦根源,集不幸之大成,這麼多無法回避的揪心之苦。他感到自己陷進了一種不可想像的苦難之中,他無法想像有誰曾比他更痛苦。他猛然想起了一些詩人的稚氣,他們發明了西西夫①的無益勞動,唐達爾②不折不扣的乾渴,普羅米修斯③被噬食的心!唉!要是他們預見過,仔細品味過一個老年人被一個少女激起的狂熱愛情,他們會用什麼方式來描述一個不會再被人愛的人的秘密可憎的努力;這種不會有結果的欲望會帶來的哪些痛苦;還有,小巧金髮形象竟會比禿鷲的嘴還要可伯能撕碎一個老人的心?

  ①Sisyphe Corinthe王之子,以殘暴搶劫為眾所憎,死後入地獄,被罰終生推滾石上山,至頂石滾下山,重新開始,永世作無益勞動。

  ②Tantale Lydie王,接待諸神來訪時,以親生子的肢體供奉諸神。以考驗是否有靈。朱庇特罰以終生能接水而渴不得飲,能及向而饑不得食。

  ③Promethee火神,因傳火於人類,被朱庇特處分,最後被訂于山頂,任禿鷲啄食其肉。


  繆塞基歐喋喋不休,於是貝爾坦在固定觀念的作用下,幾乎不由自主地低聲打斷了他說:

  「安耐特今晚上很動人。」

  「是的,很甜……」

  為了阻止繆塞基歐重拾起他被剪斷了的思路,畫家接上去說:

  「她比她母親往日還要漂亮。」

  另外這一位用心不在焉的方式表示同意,反復地說:「是……是……是……」他的思路根本還沒有接到這個新念頭上。

  奧利維埃使勁抓住這個念頭,為了把他穩住,他使了個花招把話題引到繆塞基歐愛好關心的問題上,又接著說:

  「結婚後,她會有一個巴黎一流的沙龍。」

  這一下子夠了,這個迷戀上流社會,曾任美術院視察的人物開始學識淵博地讚賞侯爵法朗達在法蘭西上流社會中所占的地位。

  貝爾坦聽著他說,隱約看到安耐特在一間燈燭輝煌的大廳裡,周圍都是些男男女女。這種幻像仍然使他嫉妒。

  他們現在走上了馬萊斯埃伯大道。當走過紀葉羅阿家房子時,畫家抬頭一看,窗簾張開的後面像是點著燈。他疑心可能是那位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被邀進去喝茶。於是憤怒使他臉上的肉都收緊了,使他心痛得無法忍受。

  他一直抓著繆塞基歐的胳膊,而且有時在一些矛盾觀點上他挑起對那位未來的侯爵夫人的議論。這張不說新鮮話的嗓子對她的議論使得他們周圍的夜色裡飄浮著她的形象。

  當他們走到維裡埃路畫家的門口時,貝爾坦問道:

  「您進去嗎?」

  「不,謝謝。晚了,我得回去睡了。」

  想到他剛才還在忍受感情煎熬,而現在就得回去單獨呆著,奧利維埃心裡十分害怕。他拽住了另一個,要留他。

  「上去吧,我要您去挑一張我的習作,長期以來我一直想送您。」

  另一位知道畫家們通常是不太願意送畫的,而且許下的願不久就會忘記,他抓緊這個機會,憑著他在畫院的身份,他已經有了一畫廊著名的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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