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死戀 | 上頁 下頁
二五


  從此每當他知道家中只有她們,他就過來,說不定想永遠這樣。他從沒有享受過這樣溫馨的夜晚。

  對紀葉羅阿夫人說來,他這種老在旁邊陪伴能平息她一直有的恐懼。為此她盡力將他拉住留下。她謝絕了城裡來的宴會邀請,這樣在三點鐘出去的時候,可以享受在電報箱裡投入小藍條子「即來」的樂趣。在開始的那些會晤中,每當鐘開始敲十點的時候,她就要她的女兒上床,以便她能讓他儘早享受他急盼的單獨相聚。後來看到他對這吃驚並且笑著求她不要將安耐特當作一個不乖的小女孩對待時,她就同意延長一刻鐘,後來半小時,又後來一小時。後來等小女孩一走像是因為他在這間客廳裡享受的吸引力有一半跟著女孩兒走了,他就不再在那兒呆太久了。他立刻將他選中的小座椅移近到伯爵夫人的腳跟前,緊緊靠她坐著,不時將臉頰溫存地貼到她的膝上,她伸給他一隻手,他將它握在自己手裡,這時他的精神興奮忽然衰退了。他停住了話頭,像是由於他費過了勁,現在在安靜的溫情中休息。

  她憑著女人的嗅覺漸漸地明白安耐特對他的吸引力幾乎和她自己相當。她對這一點也不生氣,高興他能在她們之間找補一些被她剝奪了的家庭溫暖。她更盡可能把他束縛在她們兩人之間,自己演母親的角色,使他幾乎相信自己是這個女孩子的父親,使得將他俘獲在這間屋子裡的柔情添上一分新的色彩。

  她一直是愛打扮的,但是自從她感到年歲不饒人,老態像些不易看出來的小傷口從各方面進襲以來,就採取更積極的態度。想變得和安耐特一樣苗條,她繼續一點酒水不喝。由於她的身材真的變瘦了,使她保持了年輕姑娘的身材,這樣人家從背後一點也分不清她們來。可是變得瘦削的臉受到了這種攝生方式的影響,不再繃緊了的皮膚摺皺了,變成了黃色調子的,使得孩子的出色鮮嫩格外起眼。於是她照演員的方式來保護她的面貌,雖然這樣在大白天的時候她給自己弄得有點兒白得出奇,可是在燈光下這種人為動人的光澤給化妝得好的女人一種無比的臉色。

  看到了衰老,加上使用這種技巧改變了她的習慣。她盡可能避免在大太陽下相對比;而爭取在燈光下進行,因為那樣對她有利。當她感到疲倦、蒼白,比平常更覺老時,她就自覺頭痛,因此不去舞會或看表演;可是當她覺得自己好看的時候,她就高高興興,扮演帶著點兒小媽媽的嚴肅的大姐姐角色。為此經常穿上與她女兒相似的服飾——她給女兒按對她略嫌莊重的年輕婦人的打扮。但性格像是變得越來越活潑,越愛笑的安耐特青春煥發地穿著它們,使她顯得更是可愛。她高高興興地順從母親的打扮手段,直覺地和她演優雅的小劇,知道合乎尺度的擁抱她,和她親熱地摟著腰,用一個動作、一種親熱的表示某種巧妙的發明來顯示她們雙雙多麼漂亮又多麼相像。

  奧利維埃·貝爾坦由於不斷地看到她們在一起,比較她們,有時會把她們弄混了。有時候假使那個女兒給他說話時他正看著別處,他就得問「是誰說這話的?」當在鋪著路易十五式地毯的客廳裡只有他們三個人的時候,他也常常喜歡玩這種弄混淆的遊戲。他閉上了雙眼,請她們開始一個輪一個地向他問同樣的問題,而後倒換問的次序,讓他來辨認聲音。她們用巧妙的技巧,使她們的嗓音一樣,用同樣的詞句同樣的重音,以致他經常分不清。她們實際發音也變得如此相似,僕人們有時也對應青年姑娘的呼叫回答說「是,太太」,而對母親說「是,小姐。」

  由於在遊戲中相互模擬,相互重複她們的動作,她們的風度和姿態變得這樣相似,以致紀葉羅阿先生在看到她們在客廳的陰暗深處走過時也會一瞬間把她們弄混了,問道:「是你嗎,安耐特?還是你的媽媽?」

  這種自然的和有意識培養的相像,真的和加工成的相像在畫家的心靈裡產生了一種模糊的雙身人的印象:一個新的,一個舊的,一個很熟悉的和一個幾乎一無所知的,這是先後用同樣的骨肉製造出來的兩個肉體,或者是同一個女人的延續,重返青春,又變回了以往的她。他呢,在她們身旁生活,分享她倆的不安,煩惱。他對那位母親感到熱情複熾,而對那個女兒則充滿了一種晦澀的深情。

  七月二十日,巴黎,晚十一時

  我的朋友:

  我的母親在隆西愛臨危了。我們午夜動身。請您別來,因為我們不接待任何客人。請為我寄哀並想念我。

  您的安妮

  七月二十一日午

  我可憐的朋友,假使我不是已經慣於將您的任何意見看作命令,我就將不顧您而動身了。從昨晚起我想您時痛苦得心都碎了。我曾設想過這天晚上,您面對女兒和丈夫坐著,作默默無言的旅行,任憑這輛黯淡無光的轎車,將你們送往逝者身邊。我還看見你們三位都在側光的油燈下面,您正在哭而安耐特在抽噎。我看見你們到達火車站,你們在車廂裡難熬的長途旅程,在許多僕役中走進了府邸時,您如何跨上樓梯衝進房間奔向她躺著的床前,您第一次看到她時的眼神,您在她瘦削不動的臉上印下的吻。我想到了您的心,您可憐的心,這顆一半屬￿我的心,它破碎了,它如此痛苦,它使您窒息,而此刻它使我也如此痛苦。

  我抱著深深的憐憫吻您充滿了淚水的眼睛。

  奧利維爾

  七月二十四日,隆西愛

  當我陷於這種可怕的不幸中時如果有什麼東西能對我有所幫助,我的朋友,那就只有您的信了。我們昨天把她安葬了。自從她可憐的無生命的身體從這幢房子裡移走以後,我仿佛覺得我是孤伶伶的在這個地球上。人幾乎是不知不覺地在愛他的母親,因為這種愛是與生俱來的;而只有到了最後永別的時候才能看到這種愛情根源的埋藏深度。沒有任何別的感情可以與此相比,因為所有其他的都是後來遇到的,而只有這是與生俱來的。所有其他的都是由於後來生活中命運安排給我們的,而母愛是第一天就存在於我們的血肉之中的。而且,而且,這也使我們自己的童年消逝了一半。因為在我作為一個小姑娘的短短生活歷程中,屬￿她的成分一點不亞於屬￿我自己的。只有她才和我一樣清楚我們的童年,她知道成堆遙遠的、無意義的卻親愛的事情,這些現在是,過去也是我們心裡最原始的甜蜜感情。只有對她,我仍舊可以說:「你,你記得嗎,母親,那天?……你記得嗎,母親,姥姥給我的那個洋娃娃?」我們兩個人曾一起嘀嘀咕咕數說一長串又一長串甜蜜的瑣碎淘氣的往事。而現在在地球上除了我以外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些事了。因此這是我的一部分已經死亡了,而且是最古老的,最好的一部分。原來存著我小姑娘時日的可憐的心全部喪失了。現在沒有人再知道了,沒有人會再想起安妮、她的短裙,她的歡笑和她的樣子了。

  於是會有那麼一天,它也許不會太遠,那時我也會走,讓我親愛的安耐特單獨留在這個世界上,像媽媽今天將我留下來一樣。這一切多麼悲慘、嚴峻、殘酷!然而人們從不想這些,看不見他們周圍每時每刻都有人被死亡帶走,而且它也將很快把我們帶走。假使人們對它看看,對它想想,假使人們沒有被我們眼前的百事弄得分心、高興而盲目,人就沒有法子活下去了;因為這種無始無終的屠殺會使人發瘋。

  我是如此的精疲力竭,如此絕望,我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情。日日夜夜,我思念我可憐的媽媽,她在這個匣子裡,埋在這片土下,在這塊田地裡,淋著雨。而那我曾抱著無邊幸福吻過的龍鍾面孔已經只是一副伯人的腐骨。唉!多麼可怕!

  我在結婚的時候失去了父親,我不曾感到過像今日的這些事。是的,請為我歎息吧。想念我,寫信給我吧。此時此刻我多麼需要您!

  安妮

  巴黎,七月二十五日

  我可憐的朋友:

  您的痛苦使我的心痛得可怕。我也不再將生命看成玫瑰色的。自從您走了以後,我就完了,沒有主了,無所依附也無所歸宿。一切都使我疲勞、使我厭倦、使我煩惱。我不斷地想念您和安耐特,當我這樣需要您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感到你們兩個人都離得遠遠的。

  我感到您離得這樣遠,這樣缺少您,是不同平常的。從來不曾,即使在我年輕的時候,您也不曾像現在這樣是我的一切!我有一段時期早就預感到這種危機,這種預感應當是聖·馬丹①夏日的一線陽光。我感到的痛苦是這樣不同往常,因此我想向您傾訴。您設想設想吧,自從您走了以後,我竟無法散步了。以前時候,甚至幾個月以前,我很愛獨自一人在馬路上閒逛,看看路上的人和事物,體味觀望的快樂和步履欣然壓馬路的趣味。我無目的地朝前走,就是為了走,走為了吸吸空氣,為了做夢。現在我再也辦不到了。當我邁步跨下馬路時,一種苦惱,一種類似放跑了狗的盲人的恐懼壓迫我。我變得心神不安,像是一個在森林迷了路的人。我只好回去。巴黎對我成了空虛的,可怕的,引人煩惱的。我問自己:「我上哪兒去?」我回答自己:「哪兒也不,既然我只是散步。」然而我不行,我已經辦不到做無目的的散步了。只要一想到朝前走我就疲倦得要死,膩煩得不堪。於是我到武術俱樂部去熬受淒涼之苦。

  ①Saint-Martin位於法國西部的小島,終年多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