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死戀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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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這個愛情的主題上,他們遣詞風雅地調情了一個下午。接著那些日子也是如此。 她將這些當作一些無關緊要的風趣的詼諧,進門的時候就心情愉快地問他: 「您今天的愛情如何?」 於是他用一種認真而輕鬆的語調對她說起這場病的進展,和生長壯大中的愛情正連續進行時的一切內心細緻體驗。向她細細地,從昨晚分別後開始起,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分析;帶著教授講課那種玩笑的口吻。她津津有味地聽著,既有點感動又對這段仿佛來自她是書中女主人翁的經歷有點兒不安。在用一種文雅無拘的態度逐一訴說完了自己成為被俘者的種種苦惱時,他的嗓子有時會帶顫地用一個字或者一個音節來表示自己心中的痛苦。 她經常追問他,懷著好奇的激動。眼睛盯得緊緊的,耳朵豎得高高的。他這些話聽著叫人心裡緊張,但卻真是動聽。 有幾次,當他走到她旁邊糾正姿勢的時候,他抓住了她的手想去吻她。她用一個敏捷的動作將手指從唇邊抽走,略略皺皺眉頭說: 「行啦,幹活去。」 他於是開始工作,可是五分鐘還沒有過去,她就向他提出問題,巧妙地將他引回到他們唯一共同感興趣的主題上。 她感到她的心裡現在滋生了一些膽怯,她很願意被人愛,但不要過界。為了有把握不被陷進去,她既擔心他過於莽撞冒進,也擔心把他丟了,被迫在像是鼓勵他之後又要壓壓他的希望。要是他現在放棄這種溫柔的馬裡佛①式的友誼,停止這種像富含金砂的溪流一樣,在滔滔不斷的閒談中,摻雜上許多愛情詞匯的作為,她會感到十分痛苦,痛苦得近似心碎。 ①Marivaux18世紀法國喜劇作家,常以過於細膩文雅的筆調描述愛情對話.文風失之做作。 當她為了去畫室而從家裡出來時,有種強烈激動的喜悅在她的心中氾濫,使她顯得興高彩烈。當她將手放到奧利維埃住宅的門鈴上時,她的心由於等不及而嘣嘣跳,在樓梯上,踩在腳下的地毯是她的雙腳踩過的地毯中最柔質的。 然而貝爾坦變得抑鬱了,有點兒神經質,容易激怒。 他變得經常不耐煩,只是隨即壓了下去。 有一天她剛進來,他坐到了她的身邊,沒有開始畫像,卻問她道: 「夫人,不是開玩笑,您現在不能不知道,我真是愛您愛得發狂。」 她被這場開場白弄得心裡發慌。眼看到所擔心的危機來了,她想把他止住,可是他不聽。他的心裡感情泛溢,她只能臉色蒼白,發著抖,心煩意亂地聽著。他溫柔、傷心、痛苦委屈地久久說個沒完,什麼也沒有要求。她讓他拉著她的手,將它們捏在他的雙手中間。在她不防的時候,他跪到了她面前,用精神恍惚的眼神看著她,求她不要使他痛苦。什麼痛苦?她沒有懂,也不想去弄懂。看到他在受苦,弄得她自己也處於深刻悲傷造成的麻痹裡,而這種悲傷又幾乎就是幸福!突然間,她看到了他雙眼中的淚水,她變得如此感動,以致說了聲:「啊!」準備像抱在哭的孩子那樣去抱他。他用一種十分溫和的聲音重複說:「您瞧!您瞧!我太難過了。」於是一下子,被這種痛苦擊倒了!被眼淚感染了,她也抽泣起來,心神迷亂,準備張開的雙臂發抖。 當她發現自已被他緊緊抱住,在雙唇上熾熱地吻著時,她想呼喊,掙扎,把他推開。但是她立刻認輸了,因為她是一邊抵抗、一邊同意、一邊掙扎、一邊委身。她一邊摟著他,一邊喊:「別,別,我不願意。」 接著她變得驚惶失措,雙手捧著臉。而後,她突然站了起來,不顧拽著她的裙袍哀求的奧利維埃,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到頭上跑了。 等到她到了馬路上,她覺得自己簡直垮臺了,兩條腿像斷了,想在人行道邊上坐下來。一輛出租馬車走過去,她招呼他停下,對車夫說聲:「慢慢走,隨您拉著我到哪兒走走。」就跨進了車子,關上了車門,蜷伏在車身裡。在拉上了的車窗後面感到只有自己一個人,正好獨自想想。 有幾分鐘,她頭腦裡只有車輪的聲音和車子的顛簸震撼。她用木然的兩眼瞪著房屋、行人、別的馬車上的人、公共馬車,但什麼也沒有看進去;她也什麼都不想,好像她在大膽考慮這些事之前先得讓自己任時光流走,給自己一個間歇。 而後,由於她頭腦靈敏而且一點不懦怯,她對自己說:「就這麼回事,我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婦人。」接著她仍有幾分鐘處在不安裡,感到無可挽回的禍害已成定局,心裡惶惶得像一個從房頂上掉下來之後一直還沒有活動過的男子漢,只敢猜測是不是他雙腿也許已經骨折而不敢去檢查。 但是她並沒有在估計到會有的痛苦下傻等。她的心臟在經過這場風波之後仍是安然平靜的。經過了這場使她的心靈幾乎受不了的衝擊後,它仍慢慢地從容跳動,好像絲毫未曾參加她靈魂上的驚惶。 像是為了聽到自己的話,讓自己信服,她高聲重複說:「瞧,我是個犯了過失的女人。」她良心上的這種歎息在她肉體內沒有得到一點痛苦的回應。 她任憑馬車的動作將她搖來搖去,一邊重溫她在這種嚴峻形勢下,剛才作出的種種論證。不,她沒有難過。是她怕想,就這未回事,怕知道,怕明白,怕思考;使她反而像是在使我們不斷和自己的傾向意志鬥爭,在晦暗而看不透的人生裡感到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寧靜。 也許經過將近半小時這種奇怪的休憩,明白那種被認定的絕望不會來臨,她擺脫了這種麻木心態,低聲說:「真可笑,我幾乎沒有難過。」 於是她開始責備自己,對於她自己的盲目和脆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氣。她怎能沒有預先料到這一招?理解到這一場鬥爭的時刻應該到了?這個人怎會使她那樣喜歡以致自己變得懦弱?在那些最正直的心地裡,有時欲望怎會像一陣狂風吹起,卷走了意志? 可是當她對自己苛責、鄙視的時候,她心中害怕地自問以後會怎樣呢? 她的第一個方案是和畫家斷絕關係,以後絕不再見。 她剛要採用這個決定,立刻就有千百種理由來反對它。 她怎樣來解釋這次吵架呢?她該怎樣對她丈夫說?被人猜疑的事實難道不會遭竊竊私語而後到處流傳? 是不是為了保留面子,更好的辦法是面對奧利維埃本人演一場偽善的無動於衷,忘卻此事的喜劇,並且指明給他,她已經將這一分鐘從她的記憶中、生活中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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