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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然而一旦攤開稿紙,杜·洛瓦又不知從何落筆了,這是他一貫的毛病。他苦苦地思索了起來。瑪德萊娜於是走過來,輕輕地伏在他肩上,在他耳邊,低聲一句句地向他口授。

  雖然如此,她仍不時停下來,顯出一番把握不定的樣子,問道:

  「你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就是這個意思,」杜·洛瓦每次總這樣答道。

  瑪德萊娜出語辛辣而又尖刻,正是女流之輩所特有的,現在正可用來對現任政府首腦大張撻伐。她不僅對這位政府首腦所推行的政策大加嘲諷,而且對其長相盡情奚落。文章寫得瀟灑自如,意趣橫生,使人讀了不禁開懷大笑,同時對其觀察之敏銳也深為折服。

  猶有甚者,杜·洛瓦還不時地加上幾句,使文章的鋒芒所向顯得更加咄咄逼人。此外,別有用心地含沙射影,更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是他在撰寫本地新聞時磨練出來的。每當他覺得瑪德萊娜提供的依據不太可靠,易於弄巧成拙時,他總有辦法把文章寫得撲朔迷離,使讀者不由得不信,從而比直接說出更具分量。

  文章寫好後,杜·洛瓦以抑揚頓挫的腔調,大聲讀了一遍。夫妻倆一致認為寫得無懈可擊,好像互相敞開了心扉似的,帶著分外的欣喜和驚奇相視而笑。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彼此間因深深的傾慕和柔情依依而興奮不已,從心靈到軀體不禁春情萌動,最後不約而同地一下子投入對方的懷抱。

  「咱們現在去睡吧,」杜·洛瓦拿起桌上的燈,目光灼灼。「您既然掌燈引路,請不妨先行一步,我的主人,」瑪德萊娜回道。

  兩人於是一前一後往臥房走去。妻子在後面一邊走著,一邊還為了讓他快走,而不停地用指尖在丈夫的脖頸處輕輕地撓著,因為杜·洛瓦最怕別人給他搔癢。

  文章以喬治·杜·洛瓦·德·康泰爾的署名發表後,引起很大轟動。眾議院一片譁然。瓦爾特老頭對杜·洛瓦大大誇獎了一番,決定《法蘭西生活報》的政治欄目,從此由他負責,社會新聞欄則仍由布瓦勒納負責。

  該報隨後對負責國家日常事務的內閣,展開了一系列巧妙而又猛烈的抨擊。有關文章都寫得別具匠心,且例舉了大量事實,時而挖苦諷刺,取笑逗樂,時而筆鋒犀利,炮火連連。如此接二連三,打得既准又狠,使人驚訝不已。大段大段地轉載《法蘭西生活報》的文章,一時成為其他報刊的時髦之舉。官場人士紛紛打聽,可否對這未曾謀面的兇狠傢伙許以高官厚祿,從而使之偃旗息鼓。

  杜·洛瓦因而在政界名噪一時。人們一見到他,便是一番熱烈的握手,頭上的帽子舉得老高,其聲望之與日俱增,由此可見一斑。不過相形之下,他妻子主意之多,消息之靈和交遊之廣,更使他暗暗稱奇。

  他每天不論什麼時候回到家中,總可見到客廳裡坐著一位客人,不是參議員或眾議員,便是政府官員或軍中將領。他們待瑪德萊娜一如多年知交,神態自然而又親切。她是在哪兒同這些人認識的呢?她自己說是在社交界。可是他們對她如此信任和青睞,她又是怎樣得到的呢?他始終弄不明白。

  「她這個人完全可以做個呱呱叫的外交家,」杜·洛瓦心想。

  晚上回來過了吃飯時間,在她是常有的事。每當此時,她總是氣喘吁吁,面色通紅,激動不已。往往面紗尚未摘去,便連忙開口道:

  「我今天可給你帶來了一份『美味佳餚』。你想,司法部長剛剛任命的兩位法官,曾是混合委員會成員。咱們這次可要給他一點厲害,讓他永遠也忘不了。」

  他們果然立即寫了一篇文章,把這位部長罵得狗血噴頭。第二天,又是一篇。第三天,還寫了一篇。每星期二都要在德·沃德雷克伯爵于頭天來過之後,到泉水街瑪德萊娜家來吃晚飯的眾議員拉羅舍—馬蒂厄,這天一進門便緊緊地握住他們夫婦二人的手,欣喜若狂地連聲說道:

  「好傢伙,這氣勢可真厲害!經過這番窮追猛打,我們豈有不大獲全勝之理?」

  此人很久以來,一直對外交部長的職位虎視眈眈。這次確實希望能趁機了卻心願。

  這個八面玲瓏的政客,其實並無政治信念和多大能耐,更無什麼膽略和真才實學。作為一名外省的律師,他原是某省城的一位風流人物,但為人狡詐,一向在各激進派之間謀求折衷,是所謂擁護共和的耶穌會會員,名不符實的自由思想衛士。這種像糞堆裡滋生的蠅蛆,借普選之機而鑽入政界者,成百上千。

  他受小農思想的驅使而特別善於投機鑽營,因而在失意潦倒、一事無成的眾議員同僚中,一直被視為佼佼者。為了博取眾人的好感,他十分注重自己的儀錶,總是穿得衣冠楚楚,待人和藹可親,因此在社交界和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達官顯宦中,取得很大成功。

  「拉羅舍很快將當上部長。」到處都有人這樣議論。他自己也同他人一樣,堅信部長的職位非他莫屬。

  他是瓦爾特老頭所辦報紙的一名大股東,也是他在眾議院的同僚,並已同他合夥做過多筆金融生意。

  杜·洛瓦對他的支持,可說死心塌地,因為他隱隱感到,自己日後說不定可從中撈到一些好處。再說弗雷斯蒂埃丟下的這攤事兒,他不過剛剛接手。而拉羅舍—馬蒂厄曾許諾過弗雷斯蒂埃,一旦他登上部長的交椅,便授予他榮譽團十字勳章。看來這枚勳章將要戴在他這個瑪德萊娜新嫁的丈夫身上了。除此之外,總的說來,其他一切如故,並無任何變化。

  對於杜·洛瓦所處的這一情況,同事們也都看了出來,人前人後常愛拿他開玩笑,弄得杜·洛瓦十分惱火。

  有的人乾脆叫他弗雷斯蒂埃。

  他一走進報館,便有人不管不顧地向他喊道:「喂,弗雷斯蒂埃。」

  他裝著沒有聽見,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沒有自己的信。可是那個人又喊了起來,聲音也更大了:「喂!弗雷斯蒂埃。」見此情景,幾個人發出吃吃的笑聲。

  杜·洛瓦往經理辦公室走了過去,剛才喊的人突然攔住了他,說道:

  「對不起,我才將喊的是你。真是昏了頭,動不動就將你同可憐的查理混淆了起來。要說原因,主要還是你寫的文章和他的文章,看起來太像了。大家都有同感。」

  杜·洛瓦什麼也沒有說,但心裡卻窩著火,開始對死鬼弗雷斯蒂埃感到憤恨不已。

  大家都覺得他這個政治欄目新任負責人,同其前任的文章,無論在措辭上還是在寫法上,都極其相似。每當有人對此感到驚訝時,瓦爾特老頭也說道:

  「是的,乍一看去,確實像是弗雷斯蒂埃寫的。但文章的內容卻要更加充實,行文也更加大膽、潑辣。」

  還有一次,杜·洛瓦偶爾打開存放小木球的櫃子,發現弗雷斯蒂埃玩過的那些小球旁,木棒上纏著一塊黑紗,而自己當初由聖波坦帶著玩的那個小球旁,木棒上卻纏了根粉紅色緞帶。所有木球皆按其大小而擺放整齊,旁邊放著一塊博物館常見的那種標示牌。牌上寫道:「此處木球系由弗雷斯蒂埃及其同仁昔日所收藏,今歸未經政府正式認可之繼承人弗雷斯蒂埃—杜·洛瓦所有。此物經久耐用,隨處可使,旅行在外也無不可。」

  杜·洛瓦看罷,捺著性子把櫃門關上,但仍大聲說了一句,以便房內其他人能夠聽到:

  「想不到嫉妒成性的蠢才,到處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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