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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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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洛瓦竭力笑了笑: 「瞧你說的,來給你送終!這可不是什麼開心事兒,我要是為這個,就不在這時候來遊覽戛納了。我是來看望你的,順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說了聲「請坐」,接著便腦袋低垂,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他呼吸急促,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並不時伴有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們他已病成什麼樣了。 他妻子見他一聲不吭,便走過來靠在窗前,向著天邊仰了仰頭說道: 「你們看,這景致是多美啊!」 對面山坡上,到處點綴著一幢幢別墅,直達城市的邊緣。而整個城市,從右邊的防波堤,到與兩個名叫萊蘭的小島隔海相望的科瓦賽特角,就橫臥在一條呈半圓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聳立著一座古老鐘樓的舊城,兩個小島則像是一片湛藍的海水中所顯現的兩塊綠斑。從上往下看去,島上的地勢似乎十分平坦,宛如兩片巨大的樹葉漂浮在海面上。 遠處,港灣對岸的天際,在防波堤和鐘樓上方,綿延不絕的黛綠色群山在火紅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條奇異而又迷人的曲線。這起伏不定的峰巒,有的呈圓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則酷似彎鉤,最後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著這座山說: 「這就是埃特萊山。」 在這灰暗的山巒背後,血紅的晚霞一片金輝,刺得人眼花繚亂。 面對這落日的宏偉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馳神往,不能自已。 他搜盡枯腸,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來發抒心中的讚歎,最後只得說道: 「啊!是的,這景色真是太美了!」 弗雷斯蒂埃這時抬起頭來,向妻子央求道: 「把窗戶打開,讓我透透氣。」 他妻子說道: 「不行。現在天色已晚,太陽已經下山。否則你又要著涼的。你應當知道,按你目前的身體狀況,開窗對你並沒有什麼好處。」 他焦躁而又無力地動了動右手,似乎想向她揮過拳去,臉上因憤怒而更加顯現出那蒼白的嘴唇、凹陷的兩頰和突出的瘦骨: 「告訴你,我實在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橫豎是完了,早晚都是死,你何必還要這樣呢?……」 她只得把窗戶全部打開。 三個人頓感一股輕風拂面,心頭不禁為之一爽。這股風不僅柔和濕潤,而且已帶有春天的氣息,飽含山坡上的花草所散發的芬芳。不過其中也夾雜著濃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樹味。 弗雷斯蒂埃氣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吮吸著,但未過多久,便用手指甲痙攣地扣著座椅的扶手,惱怒而又無力地嘶叫起來: 「快把窗戶關上,我受不了這氣味。看來我得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於是慢慢地關上窗戶,隨後將前額貼在玻璃上,凝視著遠方。 杜洛瓦覺得很不自在,想和病人聊一聊,安慰他幾句。 但他一時又想不出恰當的話語來寬慰他,最後只是嘟噥了這樣一句: 「這麼說來,你來這兒後病情仍不見好?」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對方有氣無力地聳了聳肩,顯得很不耐煩。說完又垂下了頭。 杜洛瓦接著說道: 「媽的,這地方同巴黎相比,簡直不知要強多少。那邊現在還是嚴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點,天就黑了下來,必須點燈。」 「報館裡沒什麼新聞嗎?」弗雷斯蒂埃問道。 「沒有。只是從伏爾泰學院新近來了個名叫拉克蘭的畢業生,打算讓他接替你。不過小傢伙還是嫩了點,你快回來吧!」「我?現在要我寫專欄文章,得等我到九泉之下了,」弗雷斯蒂埃說道。 死的念頭看來已緊緊地佔據他的心房,不論談起什麼都會像洪亮的鐘聲一樣突然蹦出來,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會再度出現。 談話出現長時間沉默,這沉默是這樣的深沉,令人痛苦不堪。夕陽的金輝漸漸消失,被晚霞染紅的天空已暗了下來,逶迤不絕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開始降臨,帶著夕陽最後餘輝的斑爛夜色,在房內長驅直入,使家具、牆壁、窗帷和各個角落蒙上了一層紅星交融的輕紗。壁爐上的鏡子所映照出的天際,成了一灘殷紅的鮮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背對著房間,臉孔貼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起來,話語因而斷斷續續,聽了令人撕心裂肺: 「這落日我還能見到幾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會有三十次,但不會超過此數……你們這些人……日子還長得很……我卻已經到頭了……我死了以後……一切仍會照舊……好像我還活著一樣……」 他沉默了幾分鐘,後又接著說道: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幾天以後,我便再也看不見……這真可怕……所有的東西了……我將什麼也看不見了……從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兒……如杯子……盤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馬車。傍晚的時候,乘車兜風是多麼愜意……這一切,我是多麼地喜歡!」 他那兩隻手的手指,在神經質地輕輕敲著椅子的兩邊扶手,好像在彈鋼琴一樣。每次看著他沉默不語,比聽他說話,要更使人難受,因為顯而易見,他這時候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諾貝爾·德·瓦倫幾星期前對他說的話語: 「我感到,死神現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過手去,將她一把推開。天地雖大,但她卻無所不在。我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蹤跡。路上被壓死的蟲蟻,樹上飄落下的黃葉,朋友的鬍鬚中出現的一兩根白毛,一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抽搐,因為它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這些話,他那天並未弄懂,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這樣子,他也就領悟了其含義,心中頓感分外悽楚,這在他是從來沒有的。他仿佛感到面目猙獰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同他只有一步之隔,就在這氣息奄奄的病人坐著的椅子旁,他真想站起身離開這裡,跑得遠遠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會來的。 夜幕此時已籠罩整個房間,看去很像一塊提前送來的裹屍布,即將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戶還清晰可見,明晰的窗框內顯現出年輕女人一動不動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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