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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德·馬萊爾夫人低聲說道:

  「不錯,我們在這兒定可非常地逍遙自在。下次來,我一定要穿戴得像個工人。」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張木桌前坐了下來。桌面上,平時汪著的湯湯水水和客人潑灑的飲料,店夥計平時不過是漫不經心地擦了擦,因此積著一層厚厚的油污。然而德·馬萊爾夫人對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則有點局促不安,覺得來這種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個衣鉤掛上禮帽,但哪兒也找不著,最後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們要了一盤燴羊肉,一塊烤羊腿和一盤沙拉。德·馬萊爾夫人讚不絕口:

  「哈哈,這正合我的胃口。我同下等人一樣,食大如牛。在我看來,這地方比那些講究的英國餐館不知要好多少。」

  過了片刻,她又說道:

  「要是你想讓我高興,待會兒不妨帶我到下層人去的歌舞廳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與眾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廳。」

  杜洛瓦不覺一驚,問道:

  「是誰帶你去的?」

  他目不轉睛地向她凝視著,直看得德·馬萊爾夫人粉臉羞紅,有點不知所措,仿佛這突如其來的詰問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與他人言的往事。經過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種極其短暫、只能揣度的猶豫,她若無其事地答道:

  「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會兒,她又加了一句:

  「……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說完兩眼低垂,一臉悲傷的樣子,顯得十分自然。

  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認識這個女人以來,頭一回想到她的過去,因為他對此還一無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識之前,德·馬萊爾夫人一定有過不止一個情人。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來自哪個階層?一種隱約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瞭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靈深處和生活經歷中與他無關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著她,對這有著漂亮的面孔、腦海中卻深藏著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無比的憤怒。因為也許此時,她正不無遺憾地懷念著那個或那幾個情人。他現在是多麼想知道她的這一段身世,在她的腦海中翻箱倒櫃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個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馬萊爾夫人這時又向他問道:

  「你願帶我去白人皇后舞廳嗎?如果能去那裡,今晚的快樂也就可以說是完美無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算了,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嗎?我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擾。」

  接著,他滿臉堆下笑來,答道:

  「當然願意帶你去,親愛的。」

  到了街上後,她又壓低嗓音,以傾訴內心隱情的神秘腔調,向他說道:

  「多日來,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這女人們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鬧,在我是怎樣的樂趣,你是想像不到的。到了狂歡節,我一定要裝扮成男學生的模樣。我要是裝個男學生,那可是誰也看不出破綻來的。」

  走進舞廳時,她緊緊地依偎著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願得償的樣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著那些妖豔的姑娘和拉皮條的男人。不時有一個神情嚴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的警察,出現在他們的眼前。每當此時,她仿佛給自己壯膽、以防不測似的,總要說道:

  「瞧這警察長得多魁梧。」

  這樣在舞廳呆了一刻鐘後,她也就有點興味索然了,杜洛瓦於是將她送回家中。

  打這以後,凡下層人尋歡作樂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場所,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連三地逛了個夠。杜洛瓦因而發現,他這位情婦像那些心血來潮的大學生一樣,對在這些地方閒逛有著特別濃厚的興致。

  每次出遊這類場所,她總是一身粗布衣裝,頭上戴著一頂滑稽歌舞劇中侍女們常戴的那種便帽。不過雖然衣著經過精心挑選,顯得簡樸而又淡雅,但那閃閃發光的戒指、手鐲和耳環,卻依然戴在身上。每當杜洛瓦勸她取下時,她的回答總是那樣振振有詞:

  「這有什麼?人家會以為是從萊茵河裡撿來的小石子兒。」

  她覺得自己這身喬裝打扮天衣無縫,實際上卻是帶著駝鳥自欺欺人的心態,毫無顧忌地在巴黎那些聲名狼藉的場所進進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樣,穿上工人的服裝。但杜洛瓦堅持不從,依舊一絲不苟地保持著舉止高雅的紳士儀錶,甚至不願把那頂高筒禮帽換成軟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執,她也不便相強,只得這樣來安慰自己:

  「也好,同一個紳士模樣的年輕人走在一起,人家定會以為我是一個交了鴻運的女僕。」

  這樣一想,她反倒覺得這更會產生別具情趣的喜劇效果。

  就這樣,他們經常出入格調庸俗的低級酒吧,坐在四壁被煙熏黑的昏暗角落裡打發時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條腿參差不齊,面前的一張張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四周更是煙霧彌漫,夾雜著一股股炸魚的腥味。一些穿著工裝的男子,在一面喝著白酒,一面高聲談笑。店夥計見到他們這一對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著他們,在他們面前放了兩杯泡有櫻桃的燒酒。

  德·馬萊爾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渾身發顫。她一邊小口地抿著發紅的燒酒,一邊帶著不安而又興奮的神色向四周張望著。每咽下一顆櫻桃,心裡便像是有一種犯了什麼過失的感覺,而每喝下一口這辛辣嗆人的燒酒,又感到一種苦澀的快感,仿佛在偷嘗禁果,雖犯天條,但其樂無窮。坐了一會兒,她向杜洛瓦低聲說了句「咱們走吧」,兩人於是起身離去。她低著頭,邁著女演員退場時的碎步,匆匆穿行於正舉杯痛飲的客人之間。這些人都抬起頭來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帶著猜疑和不快。到了門外,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剛剛逃過了一場災禍。

  她常常帶著慌亂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問道:

  「要是我在這種地方受到污辱,你會怎樣?」

  杜洛瓦總是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還用說?我會立即站出來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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