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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經過遲疑思考,於是根據明顯的常識,體會到這個辦法中存在的危險。

  可是他得花好多時間來分析,討論,用精確的論點來和她的惶恐、害怕作鬥爭。

  「就這一晚上,」她說,「就這一晚上。你明天早上給羅朗先生說是我覺得自己病了。」

  「這是行不通的,皮埃爾已經回去了。來吧,鼓起勇氣來。明天,我來整個兒安排,我答應你。我九點鐘就回家。來吧,戴上你的帽子。我送你回去。」

  「我聽你的,」她說,一副孩子般的完全信任的神氣,又是害怕,又是感激。

  她想自己站起來;但是打擊太大了;她自己還站不穩。

  於是讓給她喝了些糖水,嗅了點兒阿莫尼亞,再用醋去擦她的面頰。她聽任他弄來弄去,精疲力竭,什麼也不去想,像是剛經分娩之苦的虛脫。

  終於她挽住了他的胳膊能走了,當他們經過鎮公所大樓時,大鐘已經報三點了。

  在他們住房的前面,他擁抱了她,並對她說:「再見,媽媽,鼓起勇氣來。」

  她躡著腳步,上了靜悄悄的樓梯,進了房間趕快脫去衣服,重帶著舊日幽會後的心情,溜到了正在打呼嚕的羅朗老爹身旁。

  在這幢房子裡,只有皮埃爾沒有睡著,並且聽到了她回來。

  第八章

  讓回到了自己的住宅後,立刻就倒到了一張沙發榻上。那些使他哥哥痛心疾首、像條道攆的畜牲逃之夭夭的事,對他這種慢性子人卻產生了不同方式的作用力,使得他腳手無力。他覺得自己軟得動也動不了,身心交瘁,全身像是散了架,連床也上不去。他不像皮埃爾,他的暗中信護人們自尊心的母子愛的純潔性一點兒也沒有受到打擊,但是命運的一擊把他打垮了,而且威脅到了他最寶貴的利益。

  當他的精神終於平靜下來後,他的思路也像盆被攪混了的水一樣得到了澄清,他開始面對适才媽媽給他揭明瞭的局勢進行思考。要是他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瞭解到他出生的秘密的話,他肯定會覺得可恥並且深深傷心。可是經過和哥哥的那場爭吵、那場劇烈的指控,和他母親的懺悔造成的神經震盪及心靈創傷之後,他憤慨不起來,處於無法抗禦的同情心理,他感受到的情感衝擊強烈得足以排除所有的偏見和所有的自然道德的神聖敏感。而且他不是個堅持己見的人。他不想和任何人爭吵,更不願和自己爭吵;順著他的本能傾向和內心對安寧生活的愛好,他原會安心于舒適平靜的日子;可是這件即將在他周圍發生、而且是迫在眉睫的動盪叫他不得安心。他認識到這是回避不了的,他決定要使出超人的精力和活動去擺脫它們。必須立刻、就在明天把困難解決,因為他常遇到這些必須立時解答的急迫需要,而這類困難能調動那些不具備長期意志力的弱者的全部力量。加之他那作為一個律師的頭腦,習慣於分辨研究家庭糾葛中的複雜局勢和問題的內在順序,他立刻就發現了哥哥心理狀態的一切直接後果。不論他意願如何,他幾乎只能採用專業方式去處理隨後的問題,就像他在為經歷了一場道義風波之後的顧客、調整未來的關係那樣。顯然,要他繼續和皮埃爾共處下去,已不可能,他雖然可以留在自己家裡、輕而易舉地避開他,可是還得設法不讓他們的母親繼續和她的大兒子住在一幢房子裡。

  他在墊子上不動,默默想了很久,想出了些方案,又放棄了它們,沒有找到一個使他中意的。

  可是他忽然想起;一個正派人該不該保留現在他接受了的這份財產?

  開始他回答自己說,「不該」,並且決定要把它散給窮人。這事不容易,可是應該。他得把他的家具賣了,和另外的人一樣工作,得和所有的人一樣從頭幹起。這個富有男子漢氣概的痛苦決定激起了他的勇氣,他站起來將前額貼著玻璃。他窮過,又會成為窮人。但不管怎樣,他不會為此送命,他眼睛瞅著馬路那邊對著他的煤氣路燈。當看到一個晚歸的女人走過那條人行道時,他一下子想起了羅塞米伊太太。於是,由一個冷酷的現實派生的深重感情衝動,使他受到當胸一擊。瞬時之間,他那種決定會引起的種種絕望後果都湧上他的心頭。他得放棄娶這個妻子,放棄幸福,放棄一切。他現在已經和她面對面約定了,他能這樣行動嗎?她是在知道他富有的情況下同意的。窮了,她也許仍接受;可是他有權力要求她嗎?有權力強求她作這種犧牲嗎?是不是,先將這筆錢作為一種委託保存下來,以後再歸還給窮困人家更好些?

  在他戴著正派面具的利己主義靈魂裡,喬裝打扮了的利害互相衝突。先是疑慮重重讓位於巧妙的推理,而後推理又重新登臺,接著它再度重新消失。

  他站起身來踱步,想找一個無可爭辯的理由,一個足以克服他天性中的正直,足以制止他猶豫不定的有力說法,他已經對自己提出了幾十次這個問題,「既然我是這個人的兒子,我已經知道了,而且承認了,難道我接受他的遺產不是必然的嗎?」可是這個論點堵不住他良心深處默默的抗議。

  突然他想起了:「既然我不是我原來認作父親的兒子,我就不能接受他的任何東西,不管在他活著的時候還是在他死後。這是既不高尚的也是不平等的。這是掠奪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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