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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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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傲氣地說: 「我們的本性不一樣!我呀,我在世上只尊重知識和智慧。所有其他都是可鄙的。」 羅朗太太總是努力緩和父子之間不斷的衝突;於是她轉移話題,說起一件上周在波爾培克-諾英多發生的謀殺案。所有人的心思都立即被吸引到了這件重案,被神秘的、令人關心的暴行和吸引人的罪行拉過去了。這類罪行雖然野蠻,可恥和令人反感,但對人類的好奇心能引起一種奇怪而普遍的興奮。 然而不時摸出表來的羅朗老爹說了: 「走吧,該動身了。」 皮埃爾嘲笑說: 「還不到一點。真的,這根本不必讓我啃塊冷排骨。」 「你去公證人那兒嗎?」他的母親問。 他乾巴巴地回答說: 「我不,去幹嗎?我到場毫無用處。」 讓仍舊不響,好像與他一點沒有關係。當大家在談波爾培克的兇殺案時,他曾以法學家的身份發表了幾個觀點,並對罪行和罪犯發揮了若干看法。現在他又不響了,可是他的眼光和兩頰的紅色,一直到他鬍子上的油光,都像是在透露他的好運。 家裡的人走了以後,皮埃爾又只剩了一個人,重又開始他早晨幹的穿房透屋考察出租房屋。上上下下樓梯兩三小時以後,他終於在弗朗索瓦大街一號找到相當漂亮的一套大夾層。對著兩條不同的路各有一張門,兩間客廳,一條玻璃走廊,病人在等招呼時可以在花叢中散步,一間圓形的講究餐廳,可以看到大海。 等到定租的時候,三千法郎的價錢讓他住手了。因為要先付第一期的,而他什麼也沒有,他連一個銅板也沒有。 他父親積下來的那份小產業也才夠八千法郎的年金。皮埃爾常常使自己成為讓雙親陷於困境的原因;因為他對選定事業長期猶豫不決,嘗試往往半途而廢,一再重新開頭學習。他因而在答應了兩天之內給回音後就走了。於是他想起該去求弟弟,在他得到遺產時向他借第一季的,或者半年的,就是一千五百法郎。 「這將是開頭幾個月的一筆貸款,」他想,「我也許在年終之前就能還清。這很簡單,此外,他會高興幫我這個忙。」 因為還沒有到四點,而且他沒有一點事幹,絲毫沒有。於是他在凳子上坐了好久,沒有念頭,眼睛瞅著地,煩惱造成的厭倦把他壓垮了。 雖然他回到雙親家裡以來,過去的日子從來就是這樣過的,卻從沒有這樣深刻地感到過無所作為和生活空虛的痛苦。他究竟是怎樣度過從起床到就寢的時間的呢? 他曾在漲潮時刻,幾小時幾小時地在防波堤上溜達,在馬路上溜達、在咖啡館裡溜達,在馬露斯科家溜達,到處溜達。而忽然之間,一直這樣過著的生活對他變得可憎,無法忍受。要是他有點錢的話,他會去要輛車到鄉下去,沿著山毛櫸和榆樹成蔭的壕溝邊上遛遛。可是他連一杯啤酒和一張郵票的價錢也得算算,這類的幻想他是一個都得不到實現的。他忽然想到他多麼困難,年過三十,還被迫要不時紅著臉向母親討一個金路易①於是他一邊用手杖頭劃地,一邊喃喃地說: ①金路易,法國在第一次大戰前使用過的錢幣,合二十法郎。 「該死!要是我有錢的話!」 他腦袋裡重又想起了他弟弟繼承的遺產,就像被黃蜂螯過的傷口似的;他不耐煩地驅走這種想頭,決不讓自己在妒嫉的傾向上自流。 在他的周圍,有群孩子在道路的塵埃裡玩耍。他們是些金髮長長的孩子,他們用一副十分認真的神氣,小心翼翼地堆起一些小沙山,為的是再一腳把它們踢散。 皮埃爾時常處在悶悶不樂的日子裡,在這種時候他反省自己心靈中各個角落,抖落開心中所有的縐褶。 他想:「我們的工作就像這些娃娃們幹的活。」接著他又思量,在生活中最聰明的事是不是生兩三個這種沒用的小人兒,關心好奇地看著他們長大。這時在他心裡掠過了結婚的想法。到了不再孤單的時候,也就不會這樣迷惘。至少在心緒不寧、猶豫不定的時候會聽到有人在身邊活動;當痛苦的時候,能對一個女人說聲「你」也是不錯的。 他想起女人來了。 他對她們認識得很少,在拉丁區時只有過十四五個關係,到月金吃完的時候就斷了,到下個月時再連上或者換一個。然而應當找得到很好的、很溫柔體貼的女人。母親不就是父親家裡的理智和歡樂嗎?真希望能認識一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 他立刻站起來決心到羅塞米伊太太那兒作一次小小的訪問。 接著他又坐了下來,她並不招他喜歡,這娘兒!為什麼?她庸俗低級的見解太多;而且看起來她不是比較看中讓嗎?他自己並沒有清晰體會到,他對這個寡婦智慧的低估,很大部分是由於她看中的是弟弟;因為即使說他愛弟弟,但他也難於使自己不認為弟弟有點兒平庸,而且以為自己是高超的。 然而,他絲毫沒有打算在這兒一直坐到晚上,於是又像昨夜黃昏那樣,他煩躁地問自己:「我要幹什麼呢?」 現在他心裡感到需要同情,要人擁抱。要人安慰什麼呢?他說不出來,但是他處在一種軟弱厭倦的時刻,這時我們的心迫切需要一個女人在眼前,一個女人的慰撫,一隻手的觸摸,一件裙袍的拂拭,一道藍色或者黑色的溫和目光一瞥。 於是他想起了曾領他去她家,後來還曾不時見過的一個餐廳的小女傭。 他重新站起來,想到這個女孩子那兒去,喝上一杯啤酒。他對她說什麼呢?她又會對他說什麼呢?很可能,什麼也不說。那又有什麼關係?他會握上她的手幾秒鐘?她像是對他有些興趣。他為什麼不更多去看看她呢? 他發現在那個差不多空的餐廳裡,她坐在一張椅子上打瞌睡。三個喝酒的人將胳膊擱在桌子上抽煙,會計在讀一本小說,老闆穿著長袖襯衫在軟墊上睡著了。 一看見他,這姑娘趕快站起來走到他跟前: 「日安,您怎樣?」 「不壞,你呢?」 「我呀,很好。您怎麼不常來了?」 「是的,我不得空,你知道我是個醫生。」 「瞧,您沒有對我說過。我上個星期不舒服,要是我知道,我會去找您看病。您要什麼?」 「來杯啤酒,你呢?」 「我呀,我也來一杯,既然你給我付帳。」 於是她接著就用「你」稱呼他,好像請這點飲料就有了允諾諾的默示。這樣,他們對面坐著聊起來了。她不時用那種賣笑姑娘不值錢的親昵握住他的手,用那雙動人的眼睛看著他,對他說: 「你為什麼不多來?我很喜歡你,親愛的。」 可是他已經開始厭膩她了。看她笨、低級,感到是粗俗人。他想女人們該當在我們夢中出現或者在一種豪華的光環中出現,使她們的庸俗變得有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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