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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想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從來沒有比她應付這種局面時所採取的方式更突出地顯示出那偉大的心靈。她有沒有大叫負心人啊負心人;她有沒有歇斯底里發作,扯著自己的頭髮,倒在地上,雙腳亂踢;她有沒有向性情溫和、學問淵博的巴頓大發脾氣,罵他是個十足的老傻瓜;她有沒有破口大駡男人的不講信義和女人的風騷放蕩,或者大喊大叫地用一連串髒話來減輕自己受傷害的情感;據精神病醫生說,最正派規矩的女性往往驚人地熟悉這類詞語。根本沒有。她給德裡菲爾德寫了一封親切動人的賀信,還給他的新娘寫信說她十分高興,現在她不光只有一個親近的朋友,而是兩個。她請他們夫婦回到倫敦後上她家去盤桓一陣。她告訴每一個她所遇到的人她對這樁婚事非常,非常高興,因為愛德華·德裡菲爾德不久就要衰老,非得有個人照料不可,而誰又能比一個醫院的護士把他照料得更好呢?她對這位新德裡菲爾德太太滿口讚揚。她說她並不見得漂亮,不過她的臉長得還是很好看的。當然她並不完完全全算得上是個上等人家的小姐,不過愛德華要是娶了一個大家閨秀,反而會覺得不自在的。她正是他需要的那種太太。我想可以很有根據地說巴頓·特拉福德太太身上完全洋溢著人類的善良天性,然而我還是隱隱地覺得,假如這種善良天性中也充滿了酸溜溜的言詞,這倒是一個很恰當的例子。

  〖二三〗

  我和羅伊到達黑馬廄鎮的時候,有輛既不過分豪華、也不明顯寒傖的小汽車正在那兒等他,司機交給我一封短信,德裡菲爾德太太請我第二天中午前去吃飯。我坐上一輛出租車,直接前往「熊與鑰匙」客店。我從羅伊嘴裡知道海濱大道上蓋了一家新的海洋飯店,但是我不願為了現代文明的舒適享受,就拋棄我少年時代游憩的場所。一到車站,我就看到小鎮的變化,車站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而在一條新的街道旁,另外坐一輛汽車在大街上奔馳,這種感覺當然也很新奇。不過「熊與鑰匙」客店倒沒有什麼變化,仍像以往那樣冷漠無禮地對我表示接待:門口一個人也沒有;司機把我的旅行包放下後就開車走了。我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我走進酒吧間,看見一個剪短髮的年輕女人正在看一本康普頓·麥肯齊的小說。我問她有沒有空房間。她有點生氣地看了我一眼,說大概有的。我看她對這事似乎不感興趣,就很客氣地問她是否有人可以帶我去看看房間。她站起來,打開一扇門,尖聲叫道:「凱蒂。」

  「幹嘛?」我聽見有個人問道。

  「有位先生要間房。」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老古董似的臉色憔悴的女人,穿了一條很髒的印花布裙子,灰白的頭髮淩亂蓬鬆,她帶我走上兩段樓梯,進了一個又小又邋遢的房間。

  「能不能給我找個比這更好的房間?」我問道。

  「這是旅行推銷員常住的房間。」她抽了一下鼻子答道。

  「你們沒有別的房間了嗎?」

  「單人的沒有了。」

  「那就給我一個雙人房吧。」

  「我去問問布倫特福德太太。」

  我陪她一起往下走到二樓,她敲了敲一扇房門,裡面叫她進去。她開門的時候,我瞥見房裡有個身材粗壯的女人,頭髮已經灰白,卻精心地燙成波浪形。她正在看書。看來這家客店裡的每個人都對文學有興趣。在凱蒂告訴她我對七號房間不滿意的時候,她冷淡地瞧了我一眼。

  「帶他去看看五號房間吧。」她說。

  我開始覺得自己那麼傲慢地謝絕德裡菲爾德太太要我住到她家的邀請,又一味感情用事,不聽羅伊要我住在海洋飯店的明智的建議,實在有點兒輕率。凱蒂重又領我上樓,把我帶進一個朝著大街、比較大的房間,裡面的大部分空間都被一張雙人床占去了。窗子肯定有一個月沒有開過。

  我對她說這個房間行了,並問了她吃飯的事。

  「你愛吃什麼都成。」凱蒂說,「我們現在什麼都沒有,不過我會跑去給你弄來。」

  我很瞭解英國客店的飯菜,就點了油煎板魚和烤肋排。隨後我就出去散步。我向海灘走去,發現那兒開闢了一個廣場,而在原來我記得只有大風席捲而過的田野上修建了一排有涼臺的平房和別墅。可是它們看上去破敗不堪,泥水滿牆。我暗自推測,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那時喬治勳爵想把黑馬廄鎮變成一個受到大眾喜愛的海濱勝地的夢想如今仍未實現。一個退伍軍人、兩個老年婦女沿著到處塌陷的柏油路蹓躂。四周的景象異常慘淡。刮起一陣冷風,從海上飄來漾漾細雨。

  我轉身走回鎮上,在「熊與鑰匙」和肯特公爵兩家客店中間的空地上,人們不顧天氣險惡,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跟他們的父輩一樣,他們的眼睛也是淡藍的顏色,他們的高高的顴骨也那麼紅潤。我很奇怪地發現有些穿藍套衫的水手至今還在耳朵上戴著小金耳環,而且不僅是幾個老的水手,就是那些才十幾歲的男孩子也戴。我沿著街道信步走去,以前的銀行重新裝修了門面,可是那家文具店卻仍是原來的樣子,我在那兒買過紙和蠟,為了和一個我偶然遇到的不知名的作家去摹拓碑刻。新開了兩三家電影院,門口都是花花綠綠的海報,使這條本來一本正經的街道突然有了一種放蕩不羈的神氣,看上去很像一個有身分的老年婦女喝醉了酒的樣子。

  客店的那個招待旅行推銷員的房間又冷又暗,我獨自在一張擺了六份餐具的大桌子上吃飯。那個邋遢的凱蒂在旁邊伺候。我問她能不能生個火。

  「六月裡不行。」她說,「過了四月,我們就不生火了。」

  「我付錢好了。」我不滿地說。

  「六月裡不行。要在十月裡就可以,但是六月裡不行。」

  吃完飯,我到酒吧間去喝杯紅葡萄酒。

  「很安靜嘿。」我對那個剪短髮的女招待說。

  「是啊,很安靜。」她回答說。

  「我還以為星期五晚上你們這兒會有很多客人。」

  「唔,大家都會這麼想的,是吧?」

  這時一個身體結實的紅臉膛的男人從後面走出來,他那灰白的頭髮剪得很短,我猜他就是客店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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