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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為什麼不行呢?那樣的話,倒很值得寫上一筆。不過我其實原來以為他會唱一些海上水手的小曲或者古老的英格蘭鄉村民歌,就是那種他們經常在集市上唱的歌——盲人小提琴手拉著琴,鄉下的小夥子和姑娘們在打穀場上跳舞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如果他唱的是這些歌,我可以就此寫出一段很漂亮的文章,可是我簡直不能設想愛德華·德裡菲爾德唱些歌舞雜耍場裡的歌。別忘了,你要給一個人畫像,就得把畫面的明暗程度定好。如果你把色調完全不和諧的事物擺進去,那就只會給人產生混亂的印象。」

  「你知道此後不久他趁著黑夜逃跑,把所有的人都騙了。」

  羅伊有整整一分鐘沒有開口,只沉思地低頭望著地毯。

  「是的,我知道那時發生過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德裡菲爾德太太提過。我聽說他後來把所欠的債都還清了才最後買了弗恩大宅在那個地區住下來。我覺得對他發展過程中這麼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沒有必要去詳細敘述,不管怎麼說,這件事距現在也快四十年了。你知道,老頭兒性格當中有些很古怪的地方。一般人都會認為在發生了這樣一件見不得人的醜聞後,他絕不會選擇黑馬廄鎮作為他晚年安居的地方,那時他已經成名,而黑馬廄鎮卻正好是他卑微的出身之地;可是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他好像還覺得這件事是一個很好玩的玩笑。他居然能夠把這件事講給那些上他家來吃午飯的客人聽,真使德裡菲爾德太太感到十分難堪。我希望你多瞭解一下埃米。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當然,老頭兒寫他所有那些巨著的時候還根本不認識她;不過,誰也不能否認在他最後二十五年的生活中,他在世人眼中的那種堂皇莊嚴的形象完全是出於埃米的創造。她對我十分坦率。那對她可不是一種輕鬆的活兒。老德裡菲爾德有些非常怪僻的習慣,她不得不採用許多手段來使他的舉止顯得得體。在有些事情上,老頭兒非常固執,我覺得要是換個不像埃米這麼有個性的女人,那她早就失去信心了。比如說,他有那麼個習慣,可憐的埃米費了許多工夫才使他改掉:他每次吃完肉和蔬菜之後,都要掰一塊麵包把盤子擦乾淨,然後把那塊麵包吃了。」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說,「這表示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吃不飽肚子,所以到手的食物他一點都捨不得浪費。」

  「唔,可能是這樣;不過,這可不是一個著名作家的良好習慣。還有,他並不真的酗酒,但是卻很喜歡跑到黑馬廄鎮上的「熊與鑰匙」客店去在酒吧間裡喝上幾杯啤酒,當然這並沒有什麼害處。不過他在那個地方確實很引人注目,特別在夏天,客店裡滿是出外旅遊的人。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的談話對象是什麼人。他好像並沒有意識到他應當保持自己的身分。有時候許多知名人士,比如像愛德蒙·戈斯〔注:英國文學史家、評論家、翻譯家。〕和寇松勳爵〔注:英國駐印度總督,後任外交大臣。〕上他們家來吃午飯,而他過後竟會跑到一家酒店去對那些渠道工、麵包師傅和衛生檢查員談論他對這些名流的印象;你不能不承認他這種做法實在令人難堪。當然這也可以解釋得過去。你可以說這是他追求地方色彩,對各種典型人物感興趣。不過他的有些習慣實在叫人難以接受。你知道嗎?埃米·德裡菲爾德要叫他洗個澡簡直難如登天。」

  「在他出生的那個年代,人們認為澡洗得太多有害健康。我想在他五十歲以前,他大概從來沒有住過帶浴室的房子。」

  「嗨,他說他從來都是一個星期洗一次澡,他不明白為什麼到了這個年紀還得改變自己的習慣。於是埃米要他每天換內衣,可是他對此也不同意。他說他的汗衫和內褲一向要穿一個星期才換,每天換洗完全沒有道理。洗得太勤,只會把這些汗衫和內褲洗破。德裡菲爾德太太挖空心思地想哄他每天洗澡,在水裡放了浴鹽和香料,可是不管什麼辦法他都不為所動。後來他年紀越來越大,連一個星期洗一次都不肯了。埃米告訴我說在他活著的最後三年裡,他連一次澡都沒有洗。所有這些事當然只是我們私下說說。我把這一切告訴你只是想讓你知道,在撰寫他的傳記的時候,我不得不使用許多婉轉巧妙的手法。我知道誰都無法否認他在金錢上有那麼點兒冒失;他身上還有一種怪癖,出奇地喜歡和社會地位比他低的人待在一起。他的一些個人生活習慣也叫人很不喜歡,不過我覺得所有這些都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方面。我不想寫任何不真實的事情,可是我確實覺得有相當一部分關於他的事情最好別寫進去。」

  「你不覺得如果你放手徹底地把他身上的一切都如實寫出來會更加有趣嗎?」

  「噢,那可不行。要是我那麼寫的話,埃米·德裡菲爾德就再也不會理我了。她請我執筆寫這本書正是因為她相信我下筆嚴謹。我可不能辱沒自己的紳士身分。」

  「看來一個人既要做紳士又要當作家,是很不容易的。」

  「那倒不見得。此外,你知道那些評論家是些什麼樣的人。如果你說出真實情況,他們只會說你憤世嫉俗,而一個作家得到憤世嫉俗的名聲可沒有什麼好處。當然囉,我承認如果我毫無顧忌地放開手來寫的話,這本書准會引起轟動。要是我把這個人身上所有矛盾的兩個方面都展示出來:他對美的熱切追求和他對自己責任的輕率態度,他的優美的文體和他個人對水和肥皂的厭惡,他的理想主義和他在那些下等的客店裡的痛飲,那會相當有趣。可是說實在的,這樣做值得嗎?他們只會說我在效法利頓·斯特雷奇〔注:英國傳記作家,著《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四名人傳》和《維多利亞女王傳》而聞名。〕。不,我覺得用含蓄、美妙相當靈巧的寫法可以做得更好,你知道我說的那種方式,而且還要親切。我認為一個作家在動手寫一本書之前就應該在自己的腦海中看到這本書的樣子。我看到的這本書很像凡·戴克〔注:英王查理一世的宮廷畫師。〕的一幅肖像畫。有很強的感染力,頗為莊嚴,表現一種高貴的氣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想寫八萬字左右。」

  羅伊一時完全陶醉在對美的冥想之中。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這麼一本書,是八開本,拿在手裡又薄又輕,頁邊的空白留得很寬,紙張精美,字體清晰好看。大概他連書的裝幀都見到了,書皮是平滑的黑色布面配著金邊和燙金的字樣。不過阿爾羅伊·基爾畢竟是個凡人,所以就像我在上文所說的,他不可能一直陶醉在對美的嚮往中。他坦率地對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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