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尋歡作樂 | 上頁 下頁


  〖一〗

  我發現要是有人打電話來找你,而你恰巧不在,於是他留下口信,請你一回家就打個電話給他,說他有要緊的事,那麼這件事多半是對他要緊,而不是對你要緊。如果是要送你一樣禮物,或是幫你什麼忙,大多數人都不會急不可待。所以,在我回到寓所更衣吃飯前,只有那麼一點兒時間可以喝杯茶,抽支煙煙,看看報紙,聽到我的女房東費洛斯小姐告訴我說阿爾羅伊·基爾先生打電話來,請我立刻回個電話給他,我覺得自己完全不用把他的要求放在心上。

  「就是那個作家嗎?」她問我說。

  「是的。」

  她親切地瞥了電話機一眼。

  「要我替你給他打個電話嗎?」

  「不用了,謝謝你。」

  「要是他再來電話,我該怎麼說呢?」

  「請他留個口信。」

  「好吧,先生。」

  她噘起嘴唇,拿了空水瓶,朝屋裡掃了一眼,看看有沒有不整潔的地方,然後走了出去。費洛斯小姐非常愛看小說。我相信她看過羅伊寫的所有小說,她對我如此怠慢羅伊不以為然,這說明她很欣賞羅伊的小說。等我當天又回到寓所的時候,我發現餐具櫃上有一張費洛斯小姐用她那粗大清楚的筆跡寫的便條:

  基爾先生又來過兩次電話,問你明天是否可以和他一起吃午飯。如果明天不行,請你告訴他哪天合適。

  我揚起眉毛,感到有些詫異,我已經三個月沒有見到羅伊了。上一次會面也只是在一個宴會上見到了幾分鐘。他為人親切友好,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分手的時候,他還對我們難得見面由衷地表示遺憾。

  「倫敦地方太大了,」他說,「你想會見的人總難得見上一面。下星期哪天咱們一起去吃頓午飯,怎麼樣?」

  「我很樂意奉陪。」我答道。

  「等我回家查看一下我的記事簿,再打電話給你。」

  「成。」

  我認識羅伊已經有二十年了,自然知道在他背心左上方的口袋裡總放著那本小記事簿,上面記著他所有的約會。因此,和他分手以後沒有再聽到他的音訊,我也並不感到奇怪。而現在他這麼迫不及待地盛情相邀,不可能使我相信他沒有別的用心。上床前我抽著煙斗,心裡反復思索著羅伊請我吃午飯的各種可能的原因。也許是一個仰慕他的女讀者纏著他要他介紹跟我認識;也許有位美國編輯要在倫敦停留幾天,請求羅伊安排我和他取得連系。不過,我可不能小看我的這個老朋友,認為他束手無策地不能應付這樣一種情況。再說,他要我挑選一個合適的日子,看來也不大像是要我去和別的什麼人會面。

  沒有一個小說家會像羅伊那樣對一個被人交口稱讚的同行表現得如此坦誠熱情,但是在這個作家的聲名由於懶散、失敗或者哪個別人的成功而蒙上陰影的時候,也沒有一個同行會像羅伊那樣坦誠地立刻對他表示冷落。一個作家總會有順境和逆境,我完全意識到當時我還沒有受到公眾的注意。顯然,我很可以找個不致得罪羅伊的藉口來謝絕他的邀請,不過他是一個意志堅決的人,假如他為了自己的某種目的決心要見我,那麼只有叫他「滾蛋」,才能使他不再糾纏下去。可是我給好奇心打動了,而且我也很喜歡羅伊。

  我曾經懷著欽佩的心情看著羅伊在文學界崛起。他的經歷很可以成為任何一位從事文學事業的年輕人的典範。在我同時代的人當中,我還想不出有誰憑著如此微薄的才能竟然取得如此重要的地位。這種情形好似聰明人每天在麥片粥上撒一點比邁克斯〔注:一種麥芽製成的食品。〕,用量可能早已增加到滿滿的一大湯匙了。羅伊完全明白自己有多大才能,所以憑著自己的這點本事他竟然寫了大約三十部作品,有時候他一定覺得這簡直是一個奇跡。查爾斯·狄更斯在一次宴會後的演說中曾說天才來自無窮無盡的刻苦努力。我不禁猜想在他頭一次讀到狄更斯的這句話的時候,他必然看到了啟示之光,而且仔細琢磨過這句話了。如果事實確實這樣簡單,那他一定暗暗叮囑自己,他也能和別人一樣成為天才。後來當一份婦女刊物的情緒激動的書評撰稿人在對他的一部作品的短評中真的使用天才這個詞(近來,評論家們相當頻繁地愛用這個詞)的時候,他必然會像一個經過長時間的苦思冥想終於填好一個縱橫字謎的人那樣,心滿意足地籲上一口長氣。凡是多年來一直注視著他堅持不懈、勤奮工作的人都不會否認他好歹配得上被稱為天才。

  羅伊在開創事業的時候就具有一些有利的條件。他是家裡的獨子,他父親是個文職官員,在香港當了多年的殖民長官,最後在出任牙買加總督後辭官回國。如果你翻開《名人錄》,在字排得很密的書頁中尋找阿爾羅伊·基爾的姓名,你會看到這樣的條文:「聖邁克爾和聖喬治高級勳位爵士,皇家維多利亞勳章高級爵士雷蒙德·基爾爵士(參見該條目)之獨生子,其母埃米莉為已故印度軍隊陸軍少將珀西·坎珀唐之幼女。他早年在溫切斯特和牛津大學新學院接受教育。他是牛津大學學生俱樂部的主席,要不是因為不幸得了麻疹,他很可能成為大學的划船運動員。他的學習成績並不引人注目,卻仍屬良好;他離開大學的時候沒有欠下一點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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