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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喂,月底之前,我手頭一個錢也沒有了,」菲利普一有機會便對勞森說。「我希望你能借給我半個英鎊,好嗎?」

  他發現開口向別人借錢可真難哪。此時,他回想起醫院裡有些人向他借錢時的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來,他們從他手裡借走錢,非但無意歸還,而且看上去還像是他們在賜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樂意,」勞森說。

  可是,勞森把手伸進口袋掏錢時,發覺自己總共才有八個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給我五個先令吧,好嗎?」他輕輕地說道。

  「喏,給你五先令。」

  菲利普來到西敏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個澡。然後,他買了點食物填了填肚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打發這天下午的時光。他不願再回到醫院去,生怕被人撞見問這問那的,再說,眼下那兒也沒他幹的事了。他曾經待過的兩三個科室裡的人對他的不露面也許會感到納悶,不過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不告而別的人。他來到免費圖書館,借了幾張報紙看起來,看膩了就抽出史蒂文森的《新天方夜譚》。但是,他發覺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書上寫的對他來說毫無意思,因為他還在不停地考慮著他眼下困厄的境地。他腦子裡翻來覆去地考慮著同樣的問題,頭都脹了。後來,他渴望著吸口新鮮空氣,便從圖書館出來,來到格林公園,仰天躺在草坪上。他怏怏不樂地想起了自己的殘疾,正因為自己是個跛子,才沒能上前線去打仗。他漸漸進入了夢鄉,夢見自己的腳突然變好了,遠離祖國來到好望角的騎兵團隊。他在報紙上的插圖裡看到的一切為他的想像添上了翅膀。他看到自己在費爾德特,身穿卡其軍服,夜間同旁人一道圍坐在篝火旁。他醒來時,發覺天色尚早,不一會兒,耳邊傳來議院塔上的大鐘當當接連敲了七下。他還得百無聊賴地打發餘下的十二個小時呢,他特別害怕那漫漫的長夜。天上陰雲密布,他擔心天快下雨了。這樣,他得上寄宿舍去租張鋪過夜。他曾在蘭佩思那兒看到寄宿舍門前的燈罩上亮著的廣告:床鋪舒適,六便士一個鋪位。可他從來沒進去住過,而且也怕那裡面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和蟲子。他打定主意,只要天公作美,就在外頭宿夜。他在公園裡一直待到清園閉門,然後才起身到處蹓躂。眼下,他感到疲憊不堪。驀然間,他想要是能碰上個事故,也許倒是個好運氣。那樣的話,他就可以被送進醫院,在乾乾淨淨的床鋪上躺上幾個星期。子夜時分,他饑餓實在難忍,於是便上海德公園轉角處吃了幾片馬鈴薯,喝了杯咖啡。接著,他又到處遊蕩。他內心煩躁不安,毫無睡意,而且生怕遇上警察來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走。他注意到自己漸漸地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看待那些警察了。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個夜晚了。他不時地坐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長條凳上小歇一會,破曉時分,便信步朝切爾西長堤踅去。他諦聽著議院塔上的大鐘的當當鐘聲,每過一刻鐘便做個記號,心裡盤算著還得待多久城市才能蘇醒過來。早晨,他花了幾枚銅幣梳洗打扮了一番,買了張報紙瀏覽上面的廣告欄的消息,接著便動身繼續去尋找工作。

  〔注①:英國小說家。〕

  接連數日,他都是這樣度過的。他進食很少,漸漸覺得渾身懶洋洋的,軟弱無力,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尋找工作,而要找到工作看上去確比登天還難。他抱著能被錄取的一線希望,久久地等待在商店的門口,卻被人家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對此,他也慢慢地習以為常了。他瞧著招聘廣告的說明,按圖索驥,跑遍了整個倫敦去尋求工作。可是沒多久,他發現一些面熟的人也同他一樣一無所獲。他們中間有那麼一兩個人想同他交個朋友,可是他疲倦不堪,無精打采的,也懶得接受他們的友好表示。以後他再也沒有去找過勞森,因為他還欠勞森五個先令未還呢。近來,他整天頭昏眼花,腦子也遲鈍了,對以後他究竟會落得個什麼結局,他也不怎麼介意了。他經常哭泣,起初他還不住地生自己的氣,覺得怪丟人的,可後來他發覺哭了一場,心裡反而覺得好受些,至少使得他感到肚子也不怎麼餓了。淩晨時分,寒風刺骨,他可遭罪了。一天深夜,他溜進寓所去換了換內衣。約莫淩晨三點光景,他斷定這時屋內的人們還在酣睡,便悄然無聲地溜進了房間,又於早上五點偷偷地溜了出來。在這期間,他仰臥在柔軟的床鋪上,心裡著實痛快。此時,他渾身骨頭陣陣酸痛。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揚揚得意地領略著這番樂趣,感到愜意至極,怎麼也睡不著。他對食不果腹的日子慢慢習慣了,倒也不大覺得肚子餓,只是覺得渾身無力而已。眼下,他腦海裡常常掠過自殺的念頭,但是他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問題,生怕自殺的念頭一旦占了上風,他就無法控制住自己。他一再默默地告誡自己,自殺的舉動是荒唐的,因為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時來運轉的。他說什麼也擺脫不了這樣的印象:他眼下所處的困境顯得太荒謬,因此他根本就沒有把它當真。他認為這好比是一場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後終究是會從這場疾病中康復過來的。每天夜裡,他都賭咒,發誓,無論什麼力量都不能使他再忍受一次這樣的打擊,並決心次日早晨給他大伯和律師尼克遜先生,或者勞森寫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怎麼也不想低三下四地向他們承認自己的失敗。他不清楚勞森知道了他的情況後會有何反應。在他們的友好交往中,勞森一向是輕率浮躁的,而他卻為自己略通世故人情而感到自豪。他將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為向勞森和盤托出。在接濟了他一次以後,勞森很可能會讓他吃閉門羹,對此,菲利普心裡惴惴不安。至於他的大伯和那位律師,他們肯定會有所表示的,不過,他怕他們會呵斥自己,而他自己可不願受任何人的呵斥。他咬緊牙關,心裡不住地默默念叨著:事情既然發生了,那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懊惱是荒唐可笑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可勞森借給他的五先令卻維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期盼著星期天快快到來,這樣,他就可以上阿特爾涅家去。究竟是什麼阻攔他遲遲不去阿特爾涅家的,菲利普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他想獨自熬過這一難關的緣故吧。雖說阿特爾涅家道艱難,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可眼下也只有阿特爾涅能夠為他排難解悶了。或許在吃過午飯後,他可以把自己的難處告訴給阿特爾涅。他嘴裡不斷地念叨著他要對阿特爾涅說的話。他十分擔心阿特爾涅會說些惠而不實的漂亮話來打發他,要是那樣的話,他可真受不了。因此,他想盡可能地拖延時間,遲一點讓自己去嘗那種遭人冷遇的苦味。此時,菲利普對他的夥伴都喪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濕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頭。從星期六中午起直到他拖著疲乏的步子上阿特爾涅家這段時間裡,他粒米未吃,滴水未進。星期天早晨,他在查裡恩十字廣場的盥洗室裡花去了身上僅剩的兩便士,梳洗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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