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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對,爸爸,」莎莉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我講的你都懂嗎,莎莉?」

  「不懂,爸爸。不過你可知道媽媽不喜歡你賭咒發誓的。」

  阿特爾涅扯大嗓門格格笑著。莎莉給他們送來兩盤油汪汪、香噴噴、味兒甘美的米粉布丁。阿特爾涅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的一份布丁。

  「鄙人家裡有個規矩,就是星期天這頓中飯絕不能更改。這是一種禮儀。一年五十個星期天,都得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復活節日那天,吃羔羊肉和青豆。在米迦勒節,我們就吃烤鵝和蘋果醬。我們就這樣來保持我們民族的傳統。莎莉出嫁後,會把我教給她的許多事情都忘掉的,可有一件事她絕不會忘,就是若要日子過得美滿幸福,那就必須在星期天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

  〔注:即復活節後的第一個星期日。〕
  〔注:每年九月二十九日,英國四大結帳日之一。〕

  「要奶酪的話,就喊我一聲,」莎莉隨便地說。

  「你可曉得有關翠鳥的傳說嗎?」阿特爾涅問道。對他這種跳躍性的談話方式,菲利普漸漸也習慣了。「翠鳥在大海上空飛翔的過程中乏力時,牠的配偶便鑽到牠身子底下,用其強勁有力的翅膀托著牠繼續向前飛去。一個男人也正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那只雌翠鳥那樣。我同前妻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她是個闊小姐,每年有一千五百鎊的進帳。因此,我們當時經常在肯辛頓大街上那幢小紅磚房裡舉辦小型宴會。她頗有幾分姿色,令人銷魂。人們都是這麼說的,比如那些同我們一道吃過飯的律師和他們的太太啦,作家代理人啦,初出茅廬的政客啦,等等,他們都這麼誇她。哦,她長得風姿綽約,奪人魂魄。她讓我戴了綢帽穿上大禮服上教堂。她帶我去欣賞古典音樂。她還喜歡在星期天下午去聽演講。她每天早晨八點半吃早飯。要是我遲了,就吃涼的。她讀正經書,欣賞正經畫,喜歡聽正經的音樂。上帝啊,這個女人真叫我討厭!現在她的姿色依然不減當年。她仍舊住在肯辛頓大街上的那幢小紅磚房裡。房子四周牆壁貼滿了莫裡斯的文章和韋斯特勒的蝕刻畫。她還是跟二十年前一樣,從岡特商店裡買回小牛奶油和冰塊在家舉行小型宴會。」

  〔注:相傳此鳥巢居海上,冬至產卵時有使海波平靜的魔力。〕
  〔注:英國詩人、美術家、工匠。〕
  〔注:旅居英國的美國籍畫家、蝕刻畫家。〕

  菲利普並沒有問這對毫不相配的夫婦倆後來是怎麼分居的,但阿特爾涅本人卻主動為他提供了答案。

  「要曉得,貝蒂並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就是不肯同我離婚。幾個孩子也混帳透頂,沒一個是好東西。他們那麼壞又怎麼樣呢?那會兒貝蒂是那裡的女傭人之一。四五年前,我一貧如洗,陷入了困境,可還得負擔七個孩子的生活。於是我去求我妻子幫我一把。可她卻說,只要我撇下貝蒂跑到國外去,她就給我一筆錢。你想,我忍心這麼做嗎?有段時間,我們常常餓肚子。可我妻子卻說我就愛著貧民窟吶。我失魂落魄,潦倒不堪。我現在在亞麻製品公司當新聞代理人,每週拿三鎊工資。儘管如此,我每天都向上帝祈禱,謝天謝地我總算離開了肯辛頓大街上的那幢小小的紅磚房。」

  莎莉進來送茄達奶酪,但阿特爾涅仍舊滔滔不絕地說著:

  「認為一個人有了錢才能養家活口,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錯誤。你需要錢把你的子女培養成紳士和淑女,可我並不希望我的孩子們成為淑女和紳士。再過一年,莎莉就要出去自己混飯吃。她將去學做裁縫。對不,莎莉?至於那幾個男孩,到時都得去為大英帝國效勞。我想叫他們都去當海軍。那裡的生活非常有趣,也很有意義。再說,那兒伙食好,待遇高,最後還有一筆養老金供他們養老送終。」

  菲利普點燃了煙斗,而阿特爾涅吸著自己用哈瓦那煙絲卷成的香煙。此時,莎莉已把桌子收拾乾淨。菲利普默默無言,心裡卻為自己與聞阿特爾涅家庭隱私而感到很不自在。阿特爾涅一副外國人的相貌,個頭雖小,聲音卻非常洪亮,好誇誇其談,說話時還不時加重語氣,以示強調,這一切無不令人瞠目吃驚。菲利普不由得想起了業已作古的克朗肖。阿特爾涅似乎同克朗肖相彷佛,也善於獨立思考,性格豪放不羈,但性情顯然要比克朗肖開朗歡樂。然而,他的腦子要粗疏些,對抽象的理性的東西毫不感興趣,可克朗肖正由於這一點才使得他的談話娓娓動聽、引人入勝。阿特爾涅聲稱自己是鄉下顯赫望族的後裔,並為之感到自豪。他把一幢伊莉薩白時代的別墅的幾張照片拿出來給菲利普看,並對菲利普說:

  「我的老弟,阿特爾涅家幾代人在那兒生活了七個世紀。啊,要是你能親眼看到那兒的壁爐和天花板,該多有意思呀!」

  護牆板的鑲裝那兒有個小櫥。阿特爾涅從櫥子裡取出一本家譜。他彷佛是個稚童,懷著揚揚得意的心情把家譜遞給了菲利普。那本家譜看上去怪有氣派的。

  「你瞧,家族的名字是怎麼重現的吧:索普、阿特爾斯坦、哈羅德、愛德華。我就用家族的名字給我的兒子們起名。至於那幾個女兒,你瞧,我都給她們起了西班牙名字。」

  菲利普心中倏忽生出一種不安來,擔心阿特爾涅的那席話說不定是他精心炮製的謊言。他那樣說倒並不是出於一種卑劣的動機,不過是出於一種炫耀自己、使人驚羨的欲望而已。阿特爾涅自稱是溫切斯特公學的弟子。這一點瞞不過菲利普,因為他對人們儀態方面的差異是非常敏感的。他總覺得他這位主人的身上絲毫沒有在一所享有盛譽的公學受過教育的氣息。阿特爾涅津津有味地敘說他的祖先同哪些高貴門第聯姻的趣聞逸事,可就在這時,菲利普卻在一旁饒有興味地作著種種猜測,心想阿特爾涅保不住是溫切斯特某個商人——不是煤商就是拍賣商——的兒子呢;他同那個古老的家族之間的唯一關係保不住僅是姓氏碰巧相同罷了,可他卻拿著該家族的家譜在人前大肆張揚,不住炫耀。

  〖八十八〗

  隨著一陣叩門聲,一群孩子蜂擁而入。此刻,他們一個個渾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一張張小臉蛋因剛用肥皂擦洗過而閃閃發亮。濕潤的頭髮梳理得服服貼貼。他們將在莎莉的帶領下到主日學校去。阿特爾涅喜氣洋洋,像演戲似地同孩子們打趣逗樂。不難看出,他還怪疼愛他們的哩。他為自己的孩子們一個個長得身強體壯、英氣勃勃而感到驕傲,他那股驕傲的神氣倒蠻感人肺腑的呢。菲利普隱約覺得孩子們在他跟前顯得有點兒拘束,而當他們的父親把他們打發走時,他們很明顯懷著一種釋然的心情一溜煙地跑開了。沒過幾分鐘,阿特爾涅太太走了進來。這時,鬈髮的夾子拿掉了,額前的劉海梳理得一絲不亂。她穿了件樸素的黑上衣,戴了頂飾有幾朵廉價鮮花的帽子。眼下她正在使勁往那雙因勞作而變得通紅、粗糙的手上套著手套。

  「我這就上教堂去,阿特爾涅,」她說,「你們不需要什麼了吧?」

  「只要你的禱告,貝蒂。」

  「我的禱告對你不會有什麼好處,你這個人根本連聽也沒心思聽。」她說罷微微笑了笑,接著轉過臉去,面對著菲利普,慢聲慢氣地說:「我沒辦法叫他跟我一塊上教堂。他比無神論者好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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