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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阿特爾涅眼睛近視,在說話的時候,兩眼古怪地眯縫著,使勁地瞧著別人。他拿起了那部詩集。

  「你應該學會西班牙語,」阿特爾涅對菲利普說。「西班牙語是一種高雅的語言,——雖沒有意大利語那麼流暢,因為意大利語是那些男高音歌手和街上手轉風琴師們使用的語言,但是氣勢宏偉。它不像花園裡的小溪發出的潺潺流水聲,而是像大江漲潮時洶湧澎湃的波濤聲。」

  他那不無誇張的話語把菲利普給逗笑了,不過菲利普還是頗能領略他人講話的妙處的。阿特爾涅說話時眉飛色舞,熱情洋溢,滔滔不絕地給菲利普講述著閱讀《堂吉訶德》原著的無比的快樂,還侃侃談論著令人著迷的考德隆的文體清晰,富有節奏、激情和傳奇色彩的劇作。此時此刻,菲利普在一旁饒有興味地聆聽著。

  〔注①:西班牙劇作家。〕

  「哦,我得做事去了,」突然,菲利普說了一句。

  「喔,請原諒,我忘了。我將叫我妻子給我送張托萊多的照片來,到時一定拿給你瞧瞧。有機會就過來跟我聊聊。你不知道,跟你在一起聊天我有多高興啊。」

  在以後的幾天裡,菲利普一有機會就跑去看望阿特爾涅,因此兩人的友情與日俱增。索普·阿特爾涅可謂伶牙俐齒的,談吐雖不怎麼高明,但不時地閃爍著激發人想像力的火花,倒蠻鼓舞人心的。菲利普在這個虛假的世界上生活了這麼多年之後,發覺自己的腦海裡湧現出許許多多前所未有的嶄新畫面。阿特爾涅態度落落大方,無論是人情世故還是書本知識,都比菲利普懂得多。他比菲利普年長多歲。他談話侃侃,頗有一種長者風度。可眼下,他人在醫院,是個慈善領受者,凡事都得遵循嚴格的規章制度。他對這兩種身分所處的不同的地位,卻能應付自如,而且還不無幽默感。一次,菲利普問他為何要住進醫院。

  「哦,盡可能地享用社會所能提供的福利,這就是我的生活準則。我得好好利用我所賴以生存的這個時代。病了,就進醫院歇著。我可不講虛假的面子。我還把孩子都送進寄宿學校讀書呢。」

  「真的呀?」菲利普問了一聲。

  「他們還受到了起碼的教育,比起我在溫切斯特受到的教育,不知要強多少倍呢。你想想看,除了這一著,我還能有別的什麼辦法使他們得到教育呢?我一共有九個孩子哪。我出院回家後,你一定得上我家去見見他們。好嗎?」

  「非常願意,」菲利普連聲答道。

  〖八十七〗

  十天以後,索普·阿特爾涅的病況大有好轉,可以出院了。臨走時,他把自己的住址留給了菲利普。菲利普答應於下星期天下午一點同他一道進餐。阿特爾涅曾告訴菲利普,說他就住在一幢還是英尼戈·瓊斯蓋的房子裡,說話間,就像他議論任何一件事情那樣,還唾沫四濺地把櫟木欄杆大吹特吹了一通。在下樓為菲利普開門的瞬間,他又迫使菲利普當場對那過梁上的精緻雕花嘖嘖稱讚了一番。這幢房子坐落在昌策裡巷和霍爾本路之間的一條小街上,樣子寒傖,極需油漆,不過因為它歷史悠久,倒也顯得莊嚴。這幢房子一度頗為時髦,但眼下卻比貧民窟好不了多少。據說有計劃要把它推倒,在原址造幾幢漂亮的辦公大樓。再說,房租低廉,因此阿特爾涅的那點工資,還能夠付他一家賃住的樓上兩層房間所需的租金。阿特爾涅站直身子是啥模樣,菲利普還從沒見到過呢。這時候,他看到阿特爾涅竟這麼矮小,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身高至多不過五英尺五英寸。他的裝束奇形怪狀:下身套了條只有法國工人才穿的藍色亞麻布褲子,上身穿了件棕色天鵝絨舊外套,腰間束了根鮮紅的飾帶,衣領很矮,所謂領帶,是一個飄垂著的蝴蝶結,而這種領帶只有《笨拙》雜誌畫頁上的法國小丑才系。他熱情地歡迎菲利普的到來,接著便迫不及待地談起房子來了,說話的當兒,還滿懷深情地用手撫摩著欄杆。

  「瞧瞧這欄杆,再用手摸摸,真像一塊綢子。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奇跡!五年後,強盜就會拆去當柴賣囉。」

  他執意要把菲利普拖到二樓一個房間裡去。那裡,一位只穿件襯衫的男人和一位胖墩墩的婦人正在同他們的三個孩子一道品嘗星期日午餐呢。

  「我把這位先生帶來看看你家的天花板。你從前看過這麼漂亮的天花板嗎?唷,霍奇森太太,你好呀!這位是凱裡先生,我住院時,就是他照顧的。」

  「請進,先生,」那個男人說。「不管是誰,只要是阿特爾涅先生的朋友,我們都歡迎。阿特爾涅先生把他的朋友全都領來參觀我家的天花板。不管我們在幹什麼,我們在睡覺也罷,我正在洗澡也罷,他都砰地一聲推門直往裡闖。」

  菲利普看得出來,在他們這些人眼裡,阿特爾涅是個怪人。不過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很喜歡他。此時,阿特爾涅正情緒激昂地、滔滔不絕地講解這塊十七世紀就有的天花板的美妙之處,而那一家子一個個張大著嘴巴聽得入了神。

  「霍奇森,把這房子推倒簡直是犯罪呢,對不?你是位有影響的公民,為什麼不寫信給報社表示抗議呢?」

  那位穿襯衫的男人呵呵笑了笑,接著面對菲利普說:

  「阿特爾涅先生就喜歡開個小小的玩笑。人們都說這幾幢房子不衛生,還說住在這裡不安全。」

  「什麼衛生不衛生,見鬼去吧。我要的是藝術。」阿特爾涅說。「我有九個孩子,喝的水不乾不淨,可一個個壯得像頭牛似的。不,不行,我可不想冒險。你們那些怪念頭我可不想聽!搬家時,我不弄清楚這兒的水髒不髒的就決計不搬東西。」

  門上響起了一記敲門聲,接著一個金髮小姑娘推門走進來。

  「爸爸,媽媽叫你別光顧著說話,快回去吃午飯。」

  「這是我的三女兒,」阿特爾涅戲劇性地伸出食指點著那小妞兒說。「她叫瑪麗亞·德爾皮拉爾,不過人家叫她吉恩,她更樂意答應。吉恩,你該擤擤鼻子啦。」

  「爸爸,我沒有手絹兒。」

  「噓!噓!孩子,」說話間,他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一塊漂亮的印花大手帕,「你瞧,上帝給你送什麼來啦?」

  他們三人上樓後,菲利普被領進一個四周嵌著深色櫟木護牆板的房間。房間中央擺著一張狹長的柚木桌子,支架是活動的,由兩根鐵條固定著。這種式樣的桌子,西班牙人管它叫mesa de hieraje。看來他們就要在這裡用餐了,因為桌子上已擺好了兩副餐具。桌旁還擺著兩張大扶手椅,櫟木扶手又寬又光滑,椅子的靠背與坐位均包著皮革。這兩張椅子,樸素雅潔,但坐了並不舒適。除此以外,房間裡就只有一件家具,那是bargueno,上面精心裝飾著燙金鐵花,座架上刻著基督教義圖案,雖說粗糙了些,但圖像倒還精緻。頂上擱著兩三隻釉碟。碟子上裂縫縱橫,但色彩還算鮮豔。四周牆上掛著鑲在鏡框裡的西班牙畫壇名師之作,框架雖舊但很漂亮。作品的題材令人厭惡,畫面因年深日久加上保管不善已有損壞;作品所表達的思想並不高雅。儘管如此,這些作品還洋溢著一股激情。房間裡再沒有什麼值錢的陳設了,但氣氛倒還親切可人。裡面彌漫著既堂皇又淳樸的氣息。菲利普感到這正是古老的西班牙精神。阿特爾涅打開bargueno,把裡面漂亮的裝飾和暗抽屜一一指給菲利普看。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材修長、背後垂著兩根棕色髮辮的姑娘一腳跨了進來。

  〔注:西班牙語,意為鐵架支撐的桌子。〕
  〔注:西班牙語,意為一種帶有許多小抽屜的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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