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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前來實習的醫科學生,每天都得到門診部去觀察病例,儘量學得一些醫療知識。不過,當輪到某個學生給自己的指導醫師當助手時,他的職責就要略為具體些了。那個時候,聖路加醫院門診部共有三個相互溝通的就診室,還有一個寬敞的、光線昏暗的候診室。候診室裡豎著粗實的大理石柱,擺著一張張長條椅。病人們正午掛上號後就在此等候。他們手裡拿著藥瓶或藥罐,排著長隊,有的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有的穿著還頗為體面。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坐在這半明不暗的候診室裡,給人以一種怪異、可怕的印象。此情此景使人想起了多米爾所作的令人森然可怖的畫畫。這幾個房間四周牆壁都漆成橙紅色,高高的牆裙一抹栗色。裡面彌漫著消毒藥水的氣味兒,隨著下午時光的流逝,還充斥著從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臭味。第一個房間最大,中央擺著供大夫看病用的桌子和椅子。這張桌子的兩旁各放一張略微矮小的桌子,一邊坐著住院醫生,一邊坐著當天負責記錄的助手。記錄用的簿子很大,裡面分別登錄著病人的姓名、年齡、性別、職業以及病情的診斷情況。

  〔注①:法國畫家。〕

  下午一點半,住院醫生首先來到這兒,按了按鈴,通知傳達把老病號挨個兒叫進來。老病號總是不少的。他們得趕在蒂勒爾大夫兩點上班之前儘快處理完這批複診病人。跟菲利普在一起的這位住院醫生,生得短小精悍,頗有些自尊自大的神氣。他在助手面前總是擺出一副紆尊降貴的姿態。那些同他年齡相仿的醫科學生對他的態度比較隨便,並不用跟他目下地位相稱的禮貌待他,對此,他很不以為然。他立即著手給複診病人看病。這時,有個助手協助他。病人們川流不息地走進就診室,走在前面的都是男病人。他們主要是來看慢性支氣管炎和「令人頭痛的咳嗽」。其中一人走到住院醫生面前,另一人走到助手跟前,分別交上掛號證。事情進行得順利的話,住院醫生或助手就在掛號證上寫明「連服十四天」的字樣,於是病人就拿著藥瓶或藥罐上藥房取足夠服用十四天的藥品。有些滑頭病人縮在後面,希望讓住院醫生給他們看病,但很少有人得逞的。通常只有那麼三四個人,因為病情特殊非得讓住院醫生親自過問不可,才有幸被留下。

  不一會兒,蒂勒爾大夫飄然而至。他腳步生風,動作敏捷,使人不禁想起嘴裡一邊嚷著「我們又來到貴方寶地」一邊躍上馬戲團舞臺的丑角來了。他那股神氣似乎在告訴人們:你們都生些什麼樣的荒唐病呀?鄙人駕到,手到病除!他剛坐穩身子,就問有沒有要他看的複診病人,接著便動作迅速地檢查著病人,那對精明的眼睛審視著他們,在這同時,還同住院醫生討論病人的症狀,不時地插句把笑話(逗得在場的助手們開懷暢笑)。那位住院醫生格格地歡笑著,不過從他的神氣來看,他似乎認為助手們竟咧嘴傻笑太不知趣了。接著他便哼哼哈哈地不是說天氣很美就是抱怨天氣太熱,然後按響電鈴,吩咐傳達招呼初診病人進來。

  病人一個挨一個地走向蒂勒爾大夫的桌子跟前。他們中有老頭,有小夥子,也有中年人。多數屬￿勞力者,其中有碼頭苦力、馬車夫、工廠工人和酒店侍者。不過他們中也有些衣冠端正的人,顯然是些社會地位比一較優越的店員、職員之類的人物。蒂勒爾大夫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們。有時候,有些人故意披件蹩腳衣服,裝出一副窮酸相。但是蒂勒爾大夫的目光犀利,對凡是他認為是偽裝的一律加以制止,有時乾脆拒絕給那些他認為出得起醫療費的人看病。女人可是最叫人頭痛的搗亂者。不過她們偽裝的手法實在不高明,往往身上穿件破爛不堪的斗篷或者裙子,可忘了抹去套在手指上的戒指。

  「你戴得起珠寶飾物,也一定有錢請醫生。醫院是個慈善機構。」蒂勒爾大夫冷冷地說。

  他說罷便把掛號證扔還給病人,叫下一位病人上來。

  「但是我持有掛號證呀!」

  「我才不在乎呢。你快給我出去!你沒權利上這兒來揩油,占窮人看病的時間。」

  那個病人惡狠狠地瞪了蒂勒爾大夫一眼,氣呼呼地退了出去。

  「她很可能會寫信給報社,去告倫敦的醫院管理不善,」蒂勒爾大夫一邊笑吟吟地說,一邊信手拿起下一個病人的掛號證,並用狡黠的目光朝那病人掃一眼。

  大多數病人都以為這家醫院是國立醫療機構,並認為他們交納的賦稅中就有一部分是用來辦這家醫院的。因此,他們把來看病當作自己的應有權利。他們還認為醫生費時給他們看病一定得到很高報酬。

  蒂勒爾大夫讓他的助手們每人檢查一名病人。助手們把病人帶進裡面房間。這些房間都很小,每個房間都擺著一張睡椅,上面鋪著一塊馬毛呢。助手首先向病人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然後檢查他的肺部、心臟、肝臟,並把檢查情況一一記在病歷卡上,同時根據自己的判斷開出處方。這一切完畢後,他便等候蒂勒爾大夫進來。蒂勒爾大夫一看完外頭的男病人,就來小房間,身後還尾隨著一小批實習的學生。此時,助手便高聲讀出自己檢查的結果。蒂勒爾大夫聽完後,便向助手提出一兩個問題,然後親自動手檢查病人。要是碰到值得一聽的情況的話,剛才跟他一道進來的那批醫科學生便紛紛掏出聽診器。此時,你就會看到這樣的場面:兩三個學生站在病人的面前,默默地診聽著他的胸腔,可能還有兩名學生在診聽他的背部,而在旁邊還有幾位學生,一個個急不可耐,急於想一飽耳福。那位病人處在這批學生的包圍之中,臉上雖說有幾分尷尬的神色,但看到自己成為人們注意的中心,倒也不見得不高興。在蒂勒爾大夫口齒伶俐地剖析病例的當兒,那位病人撲朔迷離地在一旁聆聽著。有兩三個學生再次操起聽診器專心聽著,力圖聽出蒂勒爾大夫剛才提到的雜音和劈啪聲。他們聽完後,才叫那病人穿上衣服。

  病情診斷完畢後,蒂勒爾大夫便回到大房間裡,重新在他的辦公桌旁就座。這時候,無論是哪位學生在他身邊,他都要徵求該學生對剛才他看過的病人開什麼處方。被問的那位學生隨即報出一兩種藥名。

  「你開這種藥?」蒂勒爾大夫接著說。「嗯,無論從哪一點來看,你那個處方頗有獨到之處。不過,我認為我們不能輕率從事啊。」

  他的話總是逗得學生哄堂大笑,而他對自己的連珠妙語似乎也頗為欣賞,眸子裡總是閃爍著揚揚得意的神色。這時候,他開出完全不同于那位學生提出的處方來。一旦碰上兩個一模一樣的病例,學生就建議採用蒂勒爾大夫給第一個病人開的處方,可他卻充分發揮其聰明才智,煞費苦心地開出一味完全不同的藥來。有時候,配藥房的藥劑師成天疲於奔命,雙腿累得夠嗆,他們喜歡醫師開列已備藥品,以及多年臨床證明療效靈驗的該院的傳統混合藥劑。對此,蒂勒爾大夫心裡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還是樂於開出一種配方複雜的藥方來。

  「我們得給藥劑師找些事兒幹幹。要是我們老是在處方上寫『藥方:白肮』,那他的腦幹就不再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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