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
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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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說說看,天底下還有什麼比這更荒唐的事。我哪能沒結婚就跟個男人往外亂跑!虧你想得出這麼個餿主意。」 「那有什麼大不了呢?」 他大談特談和平大街有多繁華,牧羊女舞劇場又是何等富麗堂皇。他繪形繪色把羅浮宮和廉價商場描述了一番。最後又著意提到仙閣酒家、修道院以及外國遊客常去光顧的尋歡作樂之處。他把自己所鄙夷的巴黎那俗豔的一面,抹上了一層絢麗奪目的油彩。他一個勁地勸米爾德麗德跟他同往巴黎一遊。 「聽我說,你老是講你愛我,愛我,要是你果真愛我,就該要我嫁給你。可你從來也沒向我求過婚。」 「你知道我結不起婚啊。說到底,我還剛進大學讀一年級。今後六年裡我賺不到一個子兒。」 「噢,我只是說說罷了,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即使你跪在我面前向我求婚,我也不會答應嫁給你的。」 他曾多次想到過結婚的事兒,他怎麼也不敢貿然跨出這一步。早在巴黎的時候,他就形成了這樣一種看法:男婚女嫁乃是市井之徒的荒謬習俗。他也知道,同她結下百年之好,定會斷送掉他的前程。菲利普出於小富人家的本能,認為娶一個女招待為妻,無異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家裡放著個平庸的婆娘,體面人士豈肯上門求醫。再從他目前的經濟狀況來看,他巴巴結結地過日子,尚可以勉強維持到他最終取得醫生資格。要是結了婚,即使商定不生小孩,他也無力養活妻子。想到克朗肖如何把自己的命運同一個庸俗、邋遢的女人連結在一起,菲利普不由得心寒了。他完全可以預見到,愛慕虛榮、頭腦平庸的米爾德麗德將來會成個何等樣的角色。說什麼也不能同這樣的女人結合。在理智上他可以下這樣的論斷,然而在感情上卻認為,哪怕是天塌地陷,也得把她占為己有。假如他非得同她結婚才能將她弄到手,那他就孤注一擲,乾脆討她做老婆,將來的事等到將來再說。哪怕到頭來身敗名裂,他也全不在乎。他腦子一經生出個念頭,那就想趕也趕不跑。他像著了魔似的,其他的一切全可置於不顧。他還有一套不尋常的本事,凡是自己執意要做的事,他總能擺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說得自己心安而又理得。現在,他也把自己所想到的那些反對這門婚事的正當理由,逐條逐條地推翻了。他只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加傾心于米爾德麗德;而那股得不到滿足的情欲最後竟使他惱羞成怒。 「老天在上,要是哪天她當真做了我老婆,非得和她清算這筆帳,讓她也來受受這份活罪,」他自言自語說。 最後,他再也忍受不住這種痛苦的折磨。一天晚上,在索霍區那家小飯館吃過晚飯之後(現在他們已是那兒的常客了),菲利普對她說: 「哎,那天你說,即使我向你求婚,你也不會嫁給我的,此話可當真?」 「嗯,怎不當真?」 「我沒有你實在沒法活。我要你永遠陪在我身邊。我竭力擺脫,可就是擺脫不了。永遠也辦不到。我要你嫁給我。」 她曾讀過許多小說,自然不會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我真的非常感激你,菲利普。承蒙您向我求婚,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呢。」 「哦,別來這套廢話。你願意嫁給我的,是嗎?」 「你覺得我們一起生活會幸福嗎?」 「不會。但這又有何妨?」 這句話幾乎是菲利普違背了自己的意願,硬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她聽了不覺一驚。 「喲,你這人好怪。既然你那麼想,幹嘛還要同我結婚?那天你不是說結不起婚的嗎?」 「我想我還剩有一千四百鎊的財產。兩個人湊合著過日子,不見得比單身多花錢。咱們細水長流,那筆款子可以維持到我取得行醫資格,然後再在醫院裡實習一段時間,我就能當上助理醫師。」 「那就是說,這六年裡你賺不到一個子兒。我們得靠四鎊左右的錢過一個星期,是嗎?」 「只有三鎊多一點兒。我還得付學費呢。」 「你當上了助理醫師,能有多少收入?」 「每週三鎊。」 「你的意思是說,你長年累月地寒窗苦讀,還把僅有的一點兒老本都給貼上了,到頭來,卻只能換到個每週三鎊的收入?我看即使到那時候,我的日子也不見得會比現在好過些。」 菲利普一時語塞。 「這就是說你不願嫁給我囉?」過了一會兒他嗓音嘶啞地問。「我對你的一片癡情,難道你覺得全無所謂?」 「在這些事情上,誰都免不了要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嗎?我不反對結婚,但如果結婚以後,境遇並不見得比眼前好,那我寧可不結婚。我看不出這樣的婚事會有什麼意思。」 「我看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否則你不會存這種想法。」 「大概是吧。」 菲利普啞口無言。他喝了一杯酒,想清清梗塞的喉管。 「瞧那個剛走出去的姑娘,」米爾德麗德說,「她穿的那身皮貨,是在布裡克斯頓的廉價商場裡買的。上次我去那兒時在櫥窗裡看到過。」 菲利普冷冷一笑。 「你笑什麼?」她問,「我說的一點不假。當時我還對我姨媽說過,我才不高興買那種陳列在櫥窗裡的貨色呢,你是花幾個錢買下的,誰肚子裡都雪亮。」 「真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先是傷透了我的心,接著又七拉八扯地淨說些毫不相干的廢話。」 「瞧你盡跟我耍脾氣,」她說,似乎像是蒙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沒法不去注意那件皮貨,因為我對姨媽說過……」 「你對你姨媽說些什麼關我屁事,」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 「我希望你對我說話的時候嘴裡放乾淨些,菲利普,你知道我不愛聽粗話。」 菲利普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眼窩裡卻閃爍著怒火。他沉默了片刻,悻悻地瞧著她。對眼前的這個女人,他既惱恨又鄙視,可就是愛她。 「我要是還有一絲半點理智的話,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想見你,」他終於忍不住這麼說了。「但願你能知道,就因為愛上你這樣的女人,我可是打心底裡瞧不起自己!」 「你這話沖著我說,恐怕不很得體吧,」她虎著臉說。 「是不得體,」他哈哈笑了。「讓我們到派維蓮涼亭去吧。」 「你這個人就是這麼怪。偏偏在別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冷不防笑起來。既然我讓你那麼傷心,你幹嘛還要帶我去派維蓮涼亭?」 「無非是因為同你分開要比同你待在一起更使我傷心。」 「我倒真想知道你究竟對我有怎麼個看法。」 他縱聲大笑。 「我親愛的,你要是知道了我對你的看法,就再不願意搭理我啦。」 〖六十三〗 菲利普沒能通過三月底舉行的解剖學考試。考試前,他曾同鄧斯福德在一塊兒複習功課。兩人面對菲利普備置的那具骨架,你問我答,我問你答,直到把人體骨骼上的所有附著物以及各個骨節、骨溝的功用都背得滾瓜爛熟。誰知進了考場以後,菲利普卻突然驚慌起來,生怕答錯了題,結果心裡越是怕錯,筆底下就越是錯誤百出。菲利普自知這次考糟了,所以第二天甚至懶得跑到考試大樓去看自己的學號是否登在榜上。由於這第二次的考試失利,他無疑已歸在年級中既無能又不用功的學生之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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