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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三十六〗

  數日之後,菲利普上倫敦去了。副牧師勸他住在巴恩斯,於是菲利普寫信去那兒賃了一套房間,租金一周十四個先令。他到那兒已是黃昏時分。女房東是個古怪的老太婆,身子矮小而乾癟,臉上的皺紋又深又密。她替菲利普準備了頓便餐。客廳內大部分地盤讓餐具櫃和一張方桌占了,靠牆一側放著一張覆蓋著馬鬃的沙發,壁爐邊配置了一張扶手椅,椅背上套著白罩布,座子彈簧壞了,所以上面放了個硬墊子。

  吃完便餐,菲利普解開行李,放好書籍,隨後坐下來想看看書,卻打不起精神。悄然無聲的街道,使他有點忐忑不安,他覺得怪冷清的。

  次日他一早就起床,穿好燕尾服,戴上禮帽。這頂帽子還是他以前在學校念書時戴的,寒傖得很,他決計在去事務所的途中進百貨店買頂新的。買好帽子,他發覺時間還早,便沿著河濱信步往前走。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務所坐落在法院街附近的一條小街上,菲利普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向行人問路。他發覺過往行人老是在瞧自己,有一回他特地摘下帽子,看看是不是自己一時疏忽把標簽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務所,他舉手叩門,裡面沒人應聲。他看了看表,發現剛剛九點半,心想自己來得太早了點。他轉身走開去,十分鐘後又回過來,這回有個打雜的小夥子出來開門了。那雜工長著個長鼻子,滿臉粉刺,說話時一口蘇格蘭腔。菲利普問起赫伯特·卡特先生。他還沒有上班視事呢。

  「他什麼時候來這兒?」

  「十點到十點半之間。」

  「我還是在這兒等吧?」菲利普說。

  「您有事嗎?」那個雜工問。

  菲利普有點局促不安,他想用調侃的口吻來掩飾內心的慌張。

  「嗯,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本人將在貴所工作。」

  「哦,您是新來的練習生?請進來吧。古德沃西先生一會兒就到。」

  菲利普進了事務所,他一邊走,一邊注意到那個雜工——他跟菲利普年齡相仿,自稱是初級書記員——在打量他的腳,菲利普刷地漲紅了臉,趕忙坐下來,把跛足藏到另一隻腳的後面。他舉目環顧了辦公室,室內光線暗淡,而且邋遢得很,就靠屋頂天窗透進來的那幾縷光照明。屋子裡有三排辦公桌,桌前靠放著高腳凳。壁爐架上放著一幀畫面污穢的版畫,畫的是拳擊賽的一個場面。這時辦事員們陸陸續續來上班了。他們瞟了菲利普一眼,悄悄地問那雜工他是幹什麼來的(菲利普知道了那雜工叫麥克道爾)。這時耳邊響起一聲口哨,麥克道爾站起身。

  「古德沃西先生來了,他是這兒的主管。要不要我去對他說您來了。」

  「好的,勞駕您了,」菲利普說。

  雜工走出去,不一會兒又回身進來。

  「請這邊來好嗎?」

  菲利普跟著他穿過走道,進了另一間狹小的斗室,裡面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家具陳設。背對壁爐,站著個瘦小的男子,個兒比中等身材還矮一大截,腦袋瓜卻很大,鬆軟地耷拉在身軀上,模樣兒醜陋得出奇。他五官開豁而扁平,一雙灰不溜丟的眼睛鼓突在外,稀稀拉拉的頭髮黃中帶紅,臉上鬍子拉碴,應該長滿鬚髮的地方卻偏偏寸毛不生。他的皮膚白裡泛黃。他向菲利普伸出手來,同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蛀牙。他說話時,一屆尊俯就的神態之中又露出幾分畏怯,似乎他明知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角色,卻偏要擺出一副不同凡響的架勢來。他說他希望菲利普會愛上這門行業,當然囉,工作中頗多乏味之處,但一旦習慣了,也會感到興味盎然的。畢竟是門賺錢的行業,這才是主要的,對不?他帶著那種傲慢與畏怯交雜在一起的古怪神情,嘿嘿笑了起來。

  「卡特先生馬上就到,」他說。「星期一早晨,他有時來得稍晚一些。他來了我會叫你的。這會兒我得找點事給你幹幹囉。你學過點簿記或記帳嗎?」

  「沒學過,」菲利普回答說。

  「料你也沒學過。那些商業中很管用的學問,學校裡是從不教給學生的呢。」他沉吟片刻。「我想我能給你找到點事幹幹。」

  他走進隔壁房間,隔了一會兒出來時,手裡捧著個大硬紙板箱,裡面塞滿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信件。他叫菲利普先把信件分分類,再按寫信人姓氏的字母順序整理好。

  「讓我領你到練習生辦公的房間去。那兒有個很好的小夥子,名字叫華生,是華生·克萊格·湯普森公司老闆華生的兒子——你也知道,是搞釀酒業的。他要在我們這兒見習一年。」

  古德沃西先生領著菲利普穿過那間邋遢不堪的辦公室——現在有六至八名職員在那兒辦公——-走進裡面的狹窄後間,那是用一道玻璃板壁從大房間裡隔出來的。他們看到華生靠著椅背在看《運動員》雜誌。他是個體格結實、魁梧的年輕人,衣著很考究。古德沃西先生進屋時,他抬起頭來。他對主管員直呼其名,藉此顯示自己的身分不同一般。主管員對他的這種故作親昵頗不以為然,毫不含糊地沖著他叫華生先生,可是華生並不認為這是種指責,而把這一稱呼看作是對他本人紳士氣派的一種恭維。

  「我看他們已把裡哥雷托撤下來了,」等到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對菲利普說。

  「是嗎?」菲利普應了一聲,他對馬賽一無所知。

  他望著華生那身華麗的衣飾,不由得肅然起敬。他的燕尾服非常合身,頸口的大領結中央,巧妙地別著一枚貴重的飾針。壁爐架上放著他的禮帽,帽子上瘦下肥,款式入時,且閃閃發亮。菲利普不免自慚形穢。華生開始談起狩獵來——在這麼個鬼地方浪費光陰,簡直窩囊透了,他只能在星期六去打一回獵——接著,話鋒一轉,又談到了射擊,邀請信從全國各地雪片似地向他飛來,多帶勁,但他當然只好一一婉言謝絕囉。窩囊透了,好在受罪的時間不會太長,他只打算在這鬼地方混一年,然後就進商界去闖啦。到那時候,他可以每星期打上四天獵,還可參加各地的射擊比賽。

  「你要待在這兒捱上五個年頭,是嗎?」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條手臂朝小房間四下一揮。

  「我想是吧,」菲利普說。

  「日後我們還會有見面的機會。你也知道,我們公司的帳務是托卡特管的。」

  菲利普可說是被這位青年紳士的降尊紆貴的氣度震懾住了。在布萊克斯泰勃,人們對待釀酒行業雖不冷言相譏,卻總懷有幾分輕慢之意,牧師也常常拿釀酒業開句把玩笑。而現在菲利普發現,他面前的華生竟是這麼個舉足輕重、器宇軒昂的角色,大大出乎意外。他在溫切斯特公學和牛津大學念過書,交談過程中他反復提到這一點,使人不能不留下深刻印象。當他瞭解到菲利普受教育的曲折經過,越發擺出一副曾經滄海的架勢來。

  「當然囉,一個人如果沒上過公學,還以為那類學校是此數一數二的名牌學府呢,是嗎?」

  菲利普問起事務所內其他人的情況。

  「哦,我才不同在他們身上費心思哩,」華生說。「卡特這老傢伙還算不賴。我們時而請他來吃頓飯。其餘的人嘛,淨是些酒囊飯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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