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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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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能給男子的最珍貴的東西,我已經給了你了——哦,我好傻啊!而你呢,全無感激之意。你一定是個沒心肝的。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地折磨我,當著我的面跟那兩個俗不可耐的野丫頭勾勾搭搭。我們只剩下一個多星朗了。你連這麼點時間都不能留來陪我嗎?」 菲利普繃著臉,站在一邊望著她。他覺得她的舉動幼稚得可笑。尤為惱火的是,她竟當著外人的面耍起脾氣來。 「其實你也知道,我對那兩位奧康納小姐一點也不喜歡。你憑哪一點以為我喜歡她們呢?」 威爾金森小姐收起手帕。那張抹了粉的臉蛋上淚痕斑斑,頭髮也有些淩亂。這時候,那件白衣裙對她就不怎麼合適了。她用如饑似渴的火熱眼光,凝視著菲利普。 「因為你和她都才二十歲,」她嘶啞地說,「而我已經老了。」 菲利普漲紅了臉,扭過頭看著別處。她那悽楚悲苦的聲調,使他感到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悔恨交集,要是自己從未和威爾金森小姐有過瓜葛,那該多好。 「我並不想讓你痛苦,」他尷尬地說。「你最好還是下樓去照看一下你的朋友們。他們不知道你出什麼事了。」 「好吧。」 他很高興,總算得以脫身了。 他倆鬧了一場彆扭,很快就言歸於好。但是在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天裡,菲利普有時感到不勝厭煩。他只想談談今後的事兒,可是一提到今後,威爾金森小姐總是哭鼻子。一上來,她的眼淚還有點感化作用,使他感到自己薄情狠心,於是他竭力表白自己的熾熱愛情永不泯滅。可是現在,徒然引起他的反感:如果她是個少女,倒還說得過去,可像她那樣的半老徐娘,老是哭哭啼啼的,簡直蠢透了。威爾金森小姐一再提醒他,他欠她的這筆風流孽債,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的。既然她口口聲聲這麼說,他也願意認可;不過說實在的,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得感激她,而不是她該感激自己呢?她要菲利普知恩圖報,要從多方面履行情人的義務,這實在夠嗆。他一向習慣於隻身獨處,有時這還真成了他的切身之需。可是在威爾金森小姐看來,他須整天廝守在身邊,對她俯首帖耳,否則就是忘恩負義。兩位奧康納小姐曾邀他倆去喝茶,菲利普當然樂意前往,但威爾金森小姐卻說,她再過五天就要走了,他必須歸她一人所有。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甜滋滋的,可做起來卻煩死人。威爾金森小姐在他耳邊絮聒,說法國人感情細膩,要是他們和漂亮女人好上了,就像菲利普同她威爾金森小姐那樣,他們會是如何體貼入微。她對法國男人讚不絕口,誇他們倜儻風流,感情熾熱,渴望自我犧牲,且溫存得體。威爾金森小姐的要求似乎還真個低吶。 菲利普聽了威爾金森小姐所列舉的、完美情人必須具備的種種質量,不禁暗暗慶倖:虧得她是住在柏林呢。 「你會給我寫信的,是嗎?每天都要給我寫信。我想知道你的情況,你的一言一行不得對我有任何隱瞞。」 「到時候我會忙得夠嗆的,」他答道,「我盡可能給你寫信就是了。」 她猛張開胳膊,熱烈地摟住菲利普的脖子。她的這種愛情表示,有時搞得菲利普狼狽不堪,他寧可她悠著點,居於守勢。她所作的暗示是那麼露骨,真有點叫他震驚,這同他心目中女性的端莊賢淑完全格格不入。 威爾金森小姐預定動身的日子終於來到了。她下樓來吃早飯,臉色蒼白,神情沮喪,套一件經久耐穿的黑白格子旅行服,儼然是個精明能幹的家庭女教師。菲利普也默然不語,因為他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該說些什麼,生怕出言不慎,惹得威爾金森小姐當著他大伯的面哭鬧一場。昨晚他們在花園裡已相互揮淚告別過,這會兒看來沒有機會可容他倆單獨聚敘,菲利普感到很放心。早飯後他一直待在餐室裡,提防威爾金森小姐硬要在樓梯上吻他。他不想讓瑪麗·安撞見這種曖昧可疑的場面。瑪麗·安已屆中年,嘴尖舌辣,很不好對付。她不歡喜威爾金森小姐,背底下叫她老饞貓。路易莎伯母身體欠佳,不能親自到車站送行,就由牧師和菲利普一併代勞了。就在火車快要開動的時候,她探出身子吻了凱裡先生。 「我也得吻吻你呢,菲利普,」她說。 「可以嘛,」他紅著臉說。 他站在站台上,挺直身子,威爾金森小姐迅速地吻了吻他。火車啟動了,威爾金森小姐頹然倒在車廂的角落裡,黯然淚下。在回牧師公館的路上,菲利普如釋重負,著實松了口氣。 「嗯,你們把她平平安安地送走了?」路易莎伯母見他們進屋來這麼問道。 「送走了,她幾乎成了淚人兒了。她硬是要吻我和菲利普。」 「哦,是嗎?在她那種年紀,吻一下也沒什麼危險。」說罷,凱裡太太指指餐具櫃。「菲利普,那兒有你的一封信,隨著第二班郵件來的。」 信是海沃德寄來的。全文如下: 親愛的老弟: 我立即給你覆信。我不揣冒昧,擅自把你的信念給我的一位摯友聽了。 那是個迷人的女子,一個對文學藝術真正具有鑒賞力的女子。她的幫助和同情於我是十分珍貴的。我們倆一致認為你的信婉約動人。你的信發自心田。你不知道,字裡行間滲透著多麼令人心醉的天真爛漫氣息。正因為你在戀愛,所以你落筆時就像個詩人。啊,親愛的老弟,說真的,我感覺到了你熾熱的青春激情;字字句句皆出於真摯的情感,猶如音樂般扣人心弦。 你一定很幸福!我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在場,躲在那座令人銷魂的花園裡,看著你們倆肩抵肩,手挽手,像紮弗尼斯①和赫洛②一樣漫步在百花叢中。我可以看到你,我的紮弗尼斯,溫存熱烈,如癡似醉,眸子裡閃爍著初戀的光芒;而你懷裡的赫洛,那麼年輕、溫柔、嬌嫩,她發誓絕不同意,絕不……最後還是同意了。玫瑰、紫羅蘭、忍冬花!哦,我的朋友,我真忌妒你喲。想到你的初戀竟像純潔的詩篇,多叫人高興。珍惜這寶貴的時刻吧,因為不朽的眾神已將人世間最珍貴的禮物賜給了你,這種既甜蜜又鬱悒的回憶,將伴隨至你生命的最後一刻。你以後再也領略不到這種無牽無掛的極樂狂喜。初戀是最難能可貴的;她美麗,你年輕,整個世界都屬你倆。當你懷著值得欽慕的質樸之情,向我披肝瀝膽,說你把臉埋在她秀長的柔發之中,我感到我的脈搏加快了。我敢說,那肯定是一頭光澤細潔的栗發,好似輕輕抹上了一層金色。我要讓你倆並肩坐在枝葉扶疏的蔥蘢樹下,共讀一冊《羅密歐與朱麗葉》。然後我要你雙膝跪下,代表我親吻那留有她腳印的一方土地,並轉告她,這是一個詩人對她的燦爛青春,也是對你的忠貞情愛所表示的一份敬意。 永遠是你的 G·埃思裡奇,海沃德 〔注①:希臘神話中的穀物女神。〕 〔注②:希臘神話中的西西里牧羊人。〕 「簡直是亂彈琴!」菲利普看完信說。說來好不蹊蹺,威爾金森小姐也曾提議他倆一塊兒看《羅密歐與朱麗葉》,但遭到菲利普的堅決拒絕。接著,在他把信揣入衣袋裡的時候,一陣莫可名狀的痛楚驀地襲上心頭,因為現實與理想竟如天壤之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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