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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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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果真對我有半點情意,絕不會對我這麼狠心,」他低聲說。 「哦,咱倆一直就這樣,不是很好的嗎,你為什麼還不滿足?男人全都一個樣,得寸進尺,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 在他死乞白賴糾纏之下,她只得說: 「你沒看到這不可能嘛!這兒怎麼行呢?」 他提出種種方案,可她說什麼也不肯沾邊試試。 「我可不敢冒這份險,萬一被你伯母發覺了,豈不糟透!」 一兩天后,他想出了個看來是萬無一失的好主意。 「聽著,如果星期天晚上你推說頭疼,願意留下看家,那麼路易莎伯母就會上教堂去了。」 通常星期天晚上,為了好讓瑪麗·安上教堂,凱裡太太總是留下來看家。不過,要是有機會參加晚禱,她是不大肯放過的。 菲利普在德國時已改變了對基督教的看法,不過他覺得沒有必要讓他的親戚們知道,也個指望取得他們的諒解,看來還是不聲不響地去教堂做禮拜的好,省得給自己找麻煩。但他只在早晨去一次,把這看成是對社會偏見所作的一種體面讓步;他拒絕晚間再上教堂,認為這是他決心維護思想自由的一種恰如其分的表示。 當他提出這個建議時,威爾金森小姐沉吟了半晌,然後搖搖頭。 「不,我不幹,」她說。 可是到了星期天下午用茶點時,她卻大大出乎菲利普的意外。 「我今晚不想去教堂了,」冷不防她竟這麼說了。「我頭疼得好厲害。」 凱裡太太十分關心,一個勁兒勸她服用幾滴她自己經常喝的「頭痛藥水」。威爾金森小姐謝謝她的好意,喝完茶就說要回房去休息了。 「你真的啥也不需要嗎?」凱裡太太焦慮地問。 「啥也不要,謝謝您。」 「要真是這樣,我可要上教堂去了。平時我很少有機會去做晚禱。」 「哦,行,您放心去是了!」 「還有我在家呢,」菲利普說,「威爾金森小姐如果需要點什麼,可以差遣我嘛。」 「你最好把客廳的門開著,菲利普,這樣,要是威爾金森小姐按鈴,你就聽得到了。」 「好的,」菲利普說。 於是,過了六時,家裡只剩下菲利普和威爾金森小姐他們倆。菲利普反倒害怕起來,心裡慌得很,他真心懊悔,自己怎麼會出這麼個餿主意,但現在悔之也晚矣,總不能把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機會白白放過吧。要是他臨陣退卻,威爾金森小姐會怎麼想呢!菲利普走到穿堂裡,側耳細聽,屋裡悄無聲息,不知道威爾金森小姐是不是真的頭疼。說不定她早就把他的建議給忘啦。他的心痛苦地折騰著。他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樓梯嘎吱一響,他猛嚇一跳,忙不迭收住腳步。他總算來到威爾金森小姐的房門口,先是站在門外聽了聽,然後把手搭在門把上。又等了一會兒。他似乎在那兒至少佇立了五分鐘之久,遲遲拿不定主意,那只手不住哆嗦。要不是怕自己事後會反悔不迭,他早就溜之大吉了。現在好比是已爬上游泳池的最高一層跳臺。站在台下仰頭往上看,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等你站到跳臺上,再朝下凝望水面,心兒不免涼了半截。僅僅因為怕出乖露醜,才肯硬著頭皮縱身下跳。如果從剛才爬上來的階梯再畏畏葸葸地爬下去,多丟人。菲利普鼓足勇氣,輕輕地轉動門把,挪步走了進去。他覺得自己渾身篩糠,好似風中的一片殘葉。 威爾金森小姐站在梳粧檯前,背對著門,一聽到開門聲,忙轉過身來。 「哦,是你啊!你來幹什麼?」 她已脫掉了裙子和上衣,就穿著條襯裙站在那兒。襯裙很短,只齊靴幫高;裙襬是用一種烏黑發亮的料子縫製成的,下面鑲著一條荷葉邊。她上身穿著件短袖白布襯衫。她那副怪模樣,菲利普看了心都涼透了。從未見到她像此刻這樣缺少韻致,可是事到如今,已斷無後退的餘地。他隨手把門帶上,並上了鎖。 〖三十五〗 菲利普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儘管他輾轉反側,一宿沒睡好,但是此刻他展舒雙腿,望著從軟百葉窗裡透進來的陽光在地板上交織成金色的圖案,還是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他頗有點沾沾自喜。他開始想到威爾金森小姐。她要菲利普叫她埃米莉,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不出口。在他腦子裡她始終是威爾金森小姐。既然喚她威爾金森小姐要挨她罵,菲利普乾脆什麼名兒也不叫。記得在小時候,他常聽人說起路易莎伯母有個妹妹,一個海軍軍官的未亡人,大家全叫她埃米莉姨媽。所以現在要他用這個名字來稱呼威爾金森小姐,他感到怪彆扭的,而他也想不出有什麼更合適的稱呼。她從一開始就是威爾金森小姐,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名字似乎和她本人須臾不可分離的。他眉尖微蹙。不知怎麼地,他現在總把她往壞處裡看。他忘不了昨晚目睹她身穿襯衫襯裙,倏然轉身過來那一瞬間自己心裡所產生的沮喪之感,想起了她那稍顯粗糙的皮膚,還有頸脖子上又長又深的皺褶。他那股勝利的喜悅頓時作了煙雲散。他又估算了一下她的年齡,不明白她怎麼會還不滿四十歲。這一來,這段風流韻事就顯得荒唐可笑了。她人老珠黃,風韻全無。他腦海裡頓時浮現出她的形象來:形容憔悴,儘管塗脂抹粉,也掩蓋不住滿臉皺紋;那一身打扮,就她的地位而論,未免顯得過於豔麗,而對她的年齡來說,似乎又嫌太花哨。他打了個寒顫。他突然覺得自己再也不願見到她了。想到自己竟還同她親嘴,真有點受不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勝駭然。難道這就是愛情? 為了晚點同她照面,他穿衣時儘量磨蹭拖時間,等他最後迫不得已走進餐室時,他的心緒壞到了極點。禱告儀式已結束,大家圍在餐桌邊吃早飯。 「懶骨頭!」威爾金森小姐快活地嚷了一聲。 一看到她本人,他倒不覺寬慰地舒了口氣。她背朝窗口坐著,模樣兒還真俏。他不明白自己幹嘛盡往她壞處想。他頓時又洋洋自得起來。 昨日今朝她判若兩人,菲利普著實吃了一驚。剛吃罷早飯,她就迫不及待地說她愛他,而說話的聲音則因內心的激動而微微顫抖。過了一會兒他倆去客廳上唱歌課,他在琴凳上坐定。一行音階只彈到一半,她就仰起臉,說: 「Embrasse moi·①」 〔注①:法語,擁抱我。〕 菲利普剛彎下身子,她就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他的頸脖。這滋味可不大好受,因為她連拖帶拉地緊緊勾住菲利普,差點兒沒把他憋死。 「Ah!Jet』aime·Jet』aime·Jet』aime!①」她操著一口濃重的法國腔大聲說。 〔注①:法語,啊,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菲利普真希望她能用英語講話。 「嘿,不知你想到沒有,園丁隨時都有可能打窗口經過。」 「Ah!ie m'en nche dujardlnler·Je m'en retlche,et je m'enCofltre hche·①」 〔注①:法語,啊,我不在乎那個園丁。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呢。〕 菲利普覺得這一切簡直成了法國小說裡的場景,心頭無端冒出股無名火來。 最後他說: 「嗯,我想到海灘那兒去逛逛,順便泡泡海水。」 「哦,總不見得你……偏偏要在今天早晨撇下我一個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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