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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不!我不!我不!」

  最後,珀金斯先生伸手按住菲利普的肩頭。

  「我也不想多勸你了,」他說。「你得自己拿定主意。向全能的上帝祈禱,求他保佑,給你指點迷津吧。」

  菲利普從校長的屋子走出來時,天正下著絲絲小雨。他在那條通往教堂園地的拱道內走著。周圍闃無一人,白嘴鴉悄然棲息在大榆樹上。菲利普慢吞吞地四下閒逛。他渾身燥熱,身上淋點雨正好清涼一下。他反復回味著珀金斯先生剛才說的每一句話,現在既然已從自己個性的狂熱之中擺脫出來,正可以作一番冷靜的思考——他額手慶倖自己總算沒有讓步。

  在朦朧的夜色中,他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大教堂的巨大輪廓:現在他憎惡這座教堂,因為他被迫要在那兒參加各種冗長而令人生厭的宗教儀式。唱起聖歌來又沒完沒了,而你得一直百無聊賴地木然站著;講經時,聲音單調而低沉,叫人沒法聽清楚,想舒展舒展肢體,但又不得不在那兒正襟危坐,於是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菲利普又聯想到在布萊克斯泰勃做禮拜的情景:每個星期日得早晚做兩次,空蕩蕩的教堂裡,陰氣逼人;四周彌散著一股潤發脂和上過漿的衣服的氣味。兩次佈道分別由副牧師和他大伯主持。隨著年歲的增長,他逐漸認清了大伯的為人。菲利普性格率直、偏激;他沒法理解這種現象:一個人可以作為教士虔誠地講上一通大道理,卻從不願以普通人的身分躬身力行。這種言行不一的欺騙行為使他義憤填膺。他大伯是個懦弱、自私之徒,生活中的主要願望就是別給自己找麻煩。

  珀金斯先生對他講到了鞠躬盡瘁、侍奉上帝的動人之處。菲利普洞悉自己家鄉東英吉利那一隅袞袞牧師諸公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離布萊克斯泰勃不遠,有個懷特斯通教區,教區牧師是個單身漢,為了不讓自己閑得發慌,最近著手務農了。當地報紙不斷報導他如何在郡法院一會兒同這個一會兒又同那個打官司的情況——-不是雇工們控告他拒不發給工資,就是他指控商人們騙取錢財;也有人憤憤然說他竟讓自己的乳牛餓著肚子。人們議論紛紛,認為對這個牧師應該採取某種一致行動。另外還有費爾尼教區的牧師,一個蓄著大鬍子,頗有幾分大丈夫氣概的角色,他的老婆因為受不了他的虐待,只得離家出走。她給左鄰右舍數說了許多有關他的邪惡行徑。在傍海的小村莊蘇爾勒,人們每天晚上都可以見到教區牧師在小酒店裡廝混。他的公館離酒店僅一箭之遙。那一帶的教會執事常登門向凱裡先生求教。在那兒要想找個人聊聊,那只有去找農夫或漁夫。在漫長的冬夜,寒風在光禿禿的樹林裡淒厲呼嘯;環顧四周,唯見一片片清一色的翻耕過的田地和貧困淒涼的景象。人們性格中的各種乖戾因素全都暴露無遺,沒有什麼可以使他們有所節制。他們變得心胸狹隘,脾氣古怪。凡此種種,菲利普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出於小孩特有的偏執心理,他並不想把這作為口實提出來。他每每想到要去過那種生活就不寒而慄;不,他要跨出去,到塵世中去。

  〖二十一〗

  沒多久珀金斯先生就明白了,自己的那席話對菲利普不起什麼作用,因而那學期就再也沒去理他。學期終了,珀金斯先生給他寫了份措詞辛辣的報告單。學校報告單寄到家裡時,路易莎伯母問菲利普報告單上怎麼說的,菲利普嬉皮笑臉地答道:

  「糟透了。」

  「是嗎?」牧師說,「那我得再看一下。」

  「您覺得我在坎特伯雷待下去真有好處?我早該想到,還是去德國待一陣子的好。」

  「你怎麼會生出這麼個念頭來的?」路易莎伯母說。

  「您不覺得這是個很好的主意嗎?」

  夏普已經離開了皇家公學,並從漢諾威給菲利普寫過信。他才是真正挪開了生活的步子吶,菲利普每想到這點,就越發坐立不安。要他再在學校的樊籠裡熬上一年,真覺得受不了。

  「那你就拿不到獎學金啦。」

  「反正我已經沒指望了,再說,我覺得自己也不怎麼特別想進牛津念書。」

  「可你將來不是要當牧師的嗎,菲利普?」路易莎伯母驚叫起來。

  「我早就不做那個夢了。」

  凱裡太太瞪著一雙驚愕的眼睛,愣愣地望著菲利普,不過她慣於自我克制,旋即轉身給菲利普的大伯又倒了一杯茶。伯侄二人全都沉默不語。頃刻,菲利普看見眼淚沿著伯母的雙頰緩緩淌下。他的心猛地一抽,因為他給她帶來了痛苦。她穿著街那頭的成衣匠給她縫製的黑色緊身外衣,臉上佈滿了皺紋,眼神暗淡而倦怠,那一頭灰發仍按年輕時的髮式梳理成一圈圈輕佻的小發卷,她的整個兒模樣,既引人發笑,又不知怎麼叫人覺得怪可憐的。菲利普還是頭一回注意到這一點。

  後來,等牧師進了書房,關起門同副牧師在裡面談心的時候,菲利普伸出條胳臂一把摟住他伯母的腰。

  「唉,路易莎伯母,真對不起,我使您傷心了,」他說。「但是,如果我秉性不宜當牧師,即使勉強當了,也不會有什麼出息的,您說呢?」

  「這太叫我失望了,菲利普,」她呻吟著說。「我早就存了這份心思。我想你將來可以成為你大伯的副手,萬一我們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畢竟不可能長生不老的,是不——你就可以接替你大伯的位置。」

  菲利普驚慌失措,心兒怦怦直跳,渾身像篩糠般抖動,好似誤入羅網的鴿子在不停地撲打翅膀。伯母把頭靠在他肩上,抽抽搭嗒地嗚咽起來。

  「希望您能勸勸威廉大伯,放我離開坎特伯雷算了。那地方我討厭透了。」

  然而,要那位布萊克斯泰勃的教區牧師改變主意,談何容易。根據原來的打算,菲利普得在皇家公學待到十八歲,隨後進牛津深造。關於菲利普這時想退學的事兒,他說什麼也聽不進去,因為事先沒有通知過學校,這學期的學費不管怎樣還得照付不誤。

  「那您是不是通知一下學校,說我聖誕節要離開學校?」經過長時間舌劍唇槍的爭論,菲利普最後這麼說。

  「好吧,我就寫信給珀金斯先生,告訴他這件事,看看他有什麼意見。」

  「上帝喲,但願我現在就滿二十一歲了。幹什麼都得要別人點頭,真憋氣!」

  「菲利普,你不該這麼對你大伯說話啊,」凱裡太太溫和地說。

  「難道你不知道珀金斯先生是不會放我走的嗎?他恨不得把每個學生部攥在手心裡呢。」

  「你為什麼不想上牛津念書?」

  「既然我將來不打算當牧師,進牛津又有什麼意思?」

  「什麼打算不打算當牧師,你已經是教會裡的人啦!」牧師說。

  「這麼說,已經是牧師囉,」菲利普不耐煩地頂了一句。

  「那你打算幹什麼呢,菲利普?」凱裡太太問。

  「我也說不上。我還沒打定主意。不過將來不管幹什麼,學點外語總是有用的。在德國住上一年,要比繼續待在那個鬼地方強多了。」

  菲利普覺得進牛津無非還是他學校生涯的繼續,並不比現在強,不過他不願意這麼直說。他滿心希望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況且,一些老同學多多少少知道他這個人,而他就是想遠遠避開他們。他覺得他的求學生涯完全失敗了。他要改弦易轍,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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