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一七


  然而就在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學的前一年,發生了一項重大變化。早一陣子大家就注意到,當了二十五年校長的弗萊明博士已經耳聾眼花,顯然無力再繼續為上帝效勞增光了。後來,正好城郊有個年俸六百鎊的肥缺空了出來,牧師會便建議他接受這份美差,實際上也是在暗示他該告老退休了。再說,靠著這樣一份年俸,他也盡可以舒舒服服休養生息,盡其天年。有兩三位一直覬覦這份肥缺的副牧師,免不了要在老婆面前抱怨叫屈:這樣一個需要由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來主持的教區,卻交給了一個對教區工作一竅不通、只知營私自肥的老朽,簡直豈有此理!不過尚未受領牧師之職的教士們的牢騷怨言,是傳不到大教堂牧師會袞袞諸公的耳朵裡的。至於那些教區居民,他們在這種事情上沒什麼要說的,所以也不會有人去徵詢他們的意見。而美以美會教徒和浸禮會教徒在鄉村裡又都有自己的小教堂。

  弗萊明博士的事兒就這樣處置停當了,現在有必要物色一個繼任人。如果從本校教師中挑選,那是違背學校傳統的。全體教員一致希望推舉預備學校校長沃森先生出山:很難把他算作皇家公學的教師,再說,大家認識他已有二十年,不用擔心他會成為一個討人嫌的角色。但是,牧師會的決定卻讓他們大吃一驚。牧師會選中了一個叫珀金斯的無名之輩。起初,誰也不知道珀金斯是誰,珀金斯這個名字也沒給誰留下什麼好印象。然而驚愕之餘,他們猛然省悟過來:這個珀金斯原來就是布店老闆珀金斯的兒子!弗萊明博士直到午餐前才把這消息正式通知全體教師,從他的舉止神態來看,他本人也不勝惶遽。那些留在學校裡用餐的教師,幾乎是一聲不響地只顧埋頭吃飯,壓根兒不提這件事,一直等到工友離開了屋子,才漸漸議論開來。那些在場的人究竟何名何姓,不說也無妨大局,好在幾代學生都知道他們的雅號叫「常歎氣」、「柏油」、「瞌睡蟲」、「水槍」和「小團團」。

  他們全都認識湯姆·珀金斯。首先,他這個人算不上有身分的紳士。他過去的情況大家記憶猶新。他是個身材瘦小,膚色黝黑的小男孩,一頭亂草堆似的黑髮,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看上去活像個吉普賽人。那會兒念書時,他是名通學生,享受學校提供的最高標準的獎學金,所以他在求學期間,連一個子兒也不曾破費。當然囉,他也確實才華橫溢。一年一度的授獎典禮上,他手裡總是捧滿了獎品。湯姆·珀金斯成了學校的活金字招牌。這會兒,教師們不無心酸地回想起當年他們怎麼個提心吊擔,生怕他會甩開他們,去領取某所規模較大的公學的助學金。弗萊明博士甚至親自跑去拜見他那位開布店的父親——教師們都還記得設在聖凱瑟琳大街上的那家「珀金斯-庫珀布店」——而且表示希望湯姆在進牛津之前能一直留在他們那兒。皇家公學是「珀金斯-庫珀」布店的最大主顧,珀金斯先生當然很樂意滿足對方要求,一口作出了保證。湯姆·珀金斯繼續青雲直上。他是弗萊明博士記憶之中古典文學學得最好的尖子學生。離校時,他帶走了學校向他提供的最高額獎學金。他在馬格達蘭學院又得到一份獎學金,隨之開始了大學裡的光輝歷程。校刊上記載了他年復一年獲得的各種榮譽。當他兩門功課都獲得第一名時,弗萊明博士親自寫了幾句頌詞,登在校刊的扉頁上。學校教師在慶賀他學業上的出色成就之時,心情分外滿意,因為「珀金斯-庫珀」布店這時已交上了厄運。庫珀嗜酒如命,狂飲無度;而就在湯姆·珀金斯即將取得學位的當口上,這兩位布商遞交了破產申請書。

  湯姆·珀金斯及時受領聖職,當起牧師來了,而他也確實是塊當牧師的料。他先後在威靈頓公學和拉格比公學擔任過副校長。

  話得說回來,讚揚他在其他學校取得成就是一碼事,而在自己學校裡,並且還要在他手下共事,那可完全是另一碼事。「柏油」先生常常罰他抄書,「水槍」先生還打過他的耳刮子。牧師會竟然作出這等大謬不然的事兒來,實在令人難以想像。誰也不會忘掉他是個破產布商的兒子,而庫珀的嗜酒貪杯似乎又往他臉上抹了一層灰。不說也知道,坎特伯雷教長自然是熱情支持自己提出來的候選人囉,所以說不定還要設宴替他接風呢。可是,教堂園地內舉行的那種賞心悅目的小型宴會,如果讓湯姆·珀金斯成了座上客,是否還能保持同樣的雅趣呢?兵站方面會有何反應?他根本別指望軍官和上流人士會容許他進入他們的生活圈子;如果真的進入了,對學校的危害簡直無法估量。家長們肯定會對此表示不滿,要是大批學生突然中途退學,也不會令人感到意外。再說,到時候還要稱他一聲「珀金斯先生」,實在太有失體面!教師們真想集體遞交辭呈以示抗議,但是萬一上面處之泰然,真的接受了他們的辭呈,豈非弄巧成拙?!想到這裡又只得作罷。

  「沒別的法子,只得以不變應付萬變囉,」「常歎氣」先生說。五年級的課他已教了二十五年,至於教學,再找不到比他更窩囊的了。

  教師們和新校長見面之後,心裡也未必就踏實些。弗萊明博士邀請他們在午餐時同新校長見面。他現在已是三十二歲的人了,又高又瘦,而他那副不修邊幅的邋遢相,還是和教師們記憶中的那個小男孩一模一樣。幾件做工蹩腳的衣服胡亂地套在身上,一副寒酸相。滿頭蓬鬆的亂髮還是像以前那樣又黑又長,顯然他從來沒學會怎麼梳理頭髮;他一揮手,一跺足,那一綹綹頭髮就耷拉到腦門上,隨後又猛地一抬手,把頭髮從眼睛旁撩回去。臉上鬍子拉碴,黑乎乎的一片,差不多快長到了顴骨上。他同教師們談起話來從容自在,好像同他們才分手了一兩個星期。顯然,他見到他們很高興。對於他新任的職務,他似乎一點兒也不感到生疏。人們稱他「珀金斯先生」,他也不覺得這裡面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地方。

  他同教師們道別時,有位沒話找話的教師,隨口說了一聲「離火車開車時間還早著呢」。

  「我想各處去轉一轉,順便看看那個鋪子,」珀金斯興沖沖地回答說。

  在場的人明顯地感到困窘。他們暗暗奇怪這傢伙怎麼會這般愣頭愣腦的;而那位弗萊明博士偏偏沒聽清楚珀金斯的話,氣氛越發顯得尷尬。他的太太沖著他耳朵大聲嚷嚷:

  「他想各處去轉一轉,順便看看他父親的老鋪子。」

  所有在場的人都辨出了話裡的羞辱之意,唯獨湯姆·珀金斯無所察覺。他轉身面向弗萊明太太:

  「您知道那鋪子現在歸誰啦?」

  她差點答不上話來,心裡惱火得什麼似的。

  「還是落在一個布商手裡唄,」她沒好氣地說。「名字叫格羅夫。我們現在不上那家鋪子買東西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讓我進去看看。」

  「我想,要是說清楚您是誰,他會讓您看的吧。」

  直到晚上吃完晚飯,教員公用室裡才有人提到那件在肚裡憋了好半天的事兒。是「常歎氣」先生開的頭。他問:

  「嗯,諸位覺得我們這位新上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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