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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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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起了凱蒂的手,凱蒂便由她前面引路。她發現這位女人曬黑了的、和善的臉上,的確是有一種關切的神情。 「你的船提早了,我差點沒有趕過來。」唐生夫人說道,「如果沒有接上你,那我可饒不了自己。」 「你是特意來接我的?」凱蒂驚呼道。 「當然是的。」 「但是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韋丁頓先生給我拍了一封電報。」 凱蒂轉過身去,她的喉嚨裡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一點意外的善意就如此打動了她,這可真有趣。她還不想哭,她盼著多蘿西·唐生走到一邊去。可是她卻拉起了凱蒂這一旁的手,握住了。這個頗有城府的女人也會如此流露感情,實在令凱蒂困窘不已。 「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查理和我都希望你在香港的時候能來和我們住在一起。」 凱蒂抽回了手。 「你們太好了。但是我很可能不會去。」 「可是你必須來。你不能單獨一個人住在自己家裡,那對你來說太可怕了。我已經都打理妥當了,你會有自己的起居室。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們共進晚餐。我們兩個都盼著你來。」 「我沒有打算回家裡去,我想先到香港酒店裡住下。我絕不能那麼麻煩你們。」 唐生夫人的建議使她大為吃驚,她被搞胡塗了。如果查理還有點自尊心的話,他怎麼會允許他的妻子做此邀請呢?她絕不想欠了他們誰的情。 「呃,讓你住在酒店裡,那我想都不敢想。香港酒店一定會讓你討厭的,那裡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樂隊沒日沒夜地演奏爵士樂。快說你願意來吧。我保證我和查理都不會打攪你。」 「我不明白你為何必須要對我這麼好。」凱蒂似乎找不出推辭的藉口來了,但是她又不能斷然地回絕。「恐怕跟不熟的人在一起,我不會是一個好伴侶。」 「難道我們和你不熟嗎?呃,我絕不希望是這樣,我希望你能允許我做你的朋友。」多蘿西兩手相握於胸前,那平穩、沉著、高貴的聲調顫抖了,眼淚也流了下來。「我熱烈期盼著你能來。你知道,我要彌補我對你犯下的過錯。」 凱蒂沒有聽懂她的話,查理的妻子會虧欠她什麼呢? 「我恐怕在開始的時候我不是很喜歡你。我以為你是缺乏教養的人,而你知道,是我太傳統太保守了。我想我是招人厭煩的。」 凱蒂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多蘿西起初認為她粗鄙缺乏教養,那是什麼意思?但是很快,凱蒂的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變化,但在心裡笑了起來:她現在還會在乎誰對她怎麼想嗎? 「當我聽說你毫不猶豫地和你丈夫去了那個危險的地方,我簡直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下流胚。我羞愧極了。你是如此地偉大,如此地勇敢,你使我們所有人都成了小人,膽小鬼。」現在她那張親切、端莊的臉上已經是淚如泉湧了。「我說不出來我有多麼地欽佩你,多麼地尊敬你。我知道對於你痛失親人我無能為力,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對你都是真心誠意的。如果你能允許我為你做哪怕一點點小事,那就是赦免了我的罪過。不要因為我曾經錯看了你就怨恨我,你是一位傑出的女人,而我是那麼地愚蠢。」 凱蒂看向了甲板。她的臉色十分蒼白,她希望多蘿西沒有那麼一發而不可收地傾瀉她的感情。她被打動了,這是的的確確的。但是她不免為自己輕信了這些話而煩躁起來。 「如果你真的這麼願意接納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歎了一聲。 三十四 唐生一家的住所是坐落在山頂的一座瀕海的公寓。通常查理不回家吃午飯,但因為今天是凱蒂回來的日子,多蘿西說(現在還只有凱蒂和多蘿西兩人)若她有意想見見他,那麼他很樂意趕過來向她致以問候。凱蒂思忖著既然早晚都要見到他,那就乾脆現在就見。她還期待著看他的好戲呢,瞧瞧見了她以後他該有怎樣地窘迫不安。她可以斷定邀請凱蒂的主意是他的妻子想出來的,而他雖然有難言之隱,但是也立即爽快地答應了。凱蒂知道他凡事力求做到恰當得體,而對她的熱情款待無疑應屬此列。不過要讓他現在回憶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肯定還會一陣陣地臉紅耳熱。對於一個像唐生這樣虛榮的男人來說,那一幕就像一個永遠也無法癒合的傷口。她希望她給他的傷害像她受到的傷害那樣深。他現在一定恨她至極。她不恨他,而只是鄙視他,這讓她頗感高興。一想到唐生將不得不違心地對她大獻殷勤,她就有種志得意滿之感。在她離開他的辦公室的那個下午,他說不定發誓再也不想看她一眼了呢。 凱蒂在唐生家徹底安頓下來以後,她才忽而感到了身體的疲憊。從前的生活讓她的神經繃得像根弦,而今到了舒適的環境,又領受了不曾有過的禮遇,所以人一下子鬆弛了下來。她不曾想自由自在不受羈絆是如此令人愉快,簇擁在美觀養眼的飾物擺設之間是如此使人慵懶欲睡,而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會讓她這麼心滿意足。她舒舒服服地長籲一聲,在這東方的奢華秀麗之中盡情地沉醉下去。如今她以素淡、審慎的形象出現在輿論的視線當中,成為了大家同情的目標,這種感覺想來倒也不壞。因為剛剛遭受亡夫之痛不久,所以大家沒有大張旗鼓地給她安排晚會,只是殖民地上的淑女貴婦們(總督閣下的夫人,以及海軍司令和首席法官的妻子)順次來看望過她,陪她喝了一會兒茶。總督閣下的夫人說總督閣下熱切地希望與她見面,如果她願意到總督府吃一頓安靜的午餐(「當然不是宴會,只有我們和一些副官!」),那將會非常適宜。淑女貴婦們都把凱蒂當成了價值連城而又極易破碎的花瓶。在她們的眼裡,凱蒂儼然是一位女中豪傑,而她也有足夠的幽默感來演好她這個謙遜、端莊的角色。她有時希望韋丁頓也能在這兒,他那雙毒辣精明的小眼睛一眼就能看透這其中的滑稽之處,等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說不定會樂成什麼樣兒呢。多蘿西收到了一封他發來的信,信上說她在修道院如何如何鞠躬盡瘁,說她面對瘟疫如何鎮定自若,面對變故如何泰然處之。他可真能把她們戲耍得團團轉,這條狡猾的老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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