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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呃?」

  「如果根本沒有永恆的生命呢?如果死亡就是萬物的歸宿,那將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們白白地放棄了一切。她們被騙了。她們是受到愚弄的傻瓜。」

  韋丁頓沉思了一會兒。

  「我持以懷疑。我懷疑她們的理想是否鏡花水月,並非如此重要。她們的生活本身就已經成為美麗的東西。我有一種想法,覺得唯一能使我們從對這個世界的嫌惡中解脫出來的,就是縱使世事紛亂,人們依然不斷創造出來的美的事物。人們描摹的繪畫,譜寫的樂曲,編撰的書籍,和人們的生活。而其中最為豐饒的美,就是人們美麗的生活。那是完美的藝術傑作。」

  凱蒂歎息了一聲。他的話似乎深奧難解。她還需要更多的提示。

  「你去過交響音樂會嗎?」他繼續說道。

  「是的,」她微笑著說,「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但是很喜歡聽。」

  「管弦樂團裡的每一個成員負責一件樂器,你覺得在一支樂曲逐漸展開的同時,樂器的演奏者們會時刻關注樂隊的整體效果嗎?他們只關心自己演奏的那部分,但是他們深知整支樂曲是優美的,即便沒人去注意聽它,它依然是優美的。所以他們可以安心地演奏自己的那一部分。」

  「那天你提到了『道』。」凱蒂稍停了一會兒說道,「說說『道』是什麼。」

  韋丁頓瞧了她一眼,遲疑了片刻,而後那張滑稽的臉上輕輕地一笑。他說道:

  「道也就是路,和行路的人。道是一條世間萬物都行走于上的永恆的路。但它不是被萬物創造出來的,因為道本身也是萬物之一。道中充盈著萬物,同時又虛無一物。萬物由道而生,循著道成長,而後又回歸於道。可以說它是方形但卻沒有棱角,是聲音卻不為耳朵能夠聽見,是張畫像卻看不見線條和色彩。道是一張巨大的網,網眼大如海洋,卻恢恢不漏。它是萬物寄居的避難之所。它不在任何地方,可是你一探窗口就能發現它的蹤跡。不管它願意與否,它賜予了萬物行事的法則,然後任由它們自長自成。依照著道,卑下會變成英武,駝背也可以變為挺拔。失敗可能帶來成功,而成功則附藏著失敗。但是誰能辨別兩者何時交替?追求平和的人可能會平順如孩童。中庸練達會使勢強的人旗開得勝,使勢弱的人回避安身。征服自己的人是最強的人。」

  「這有用嗎?」

  「有時有用,當我喝了六杯威士忌,眼望天空時,它就有用了。」

  兩人又都沉默了,而打破沉默的還是凱蒂。

  「告訴我,『死的卻是狗』,這是一句有出處的話嗎?」

  韋丁頓的嘴角微微一挑,他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但是此時此刻他的神經似乎出奇地敏感。凱蒂沒有看他,但她的表情中的某種東西使他改變了主意。

  「如果有出處我也不知是出自哪裡。」他小心翼翼地說,「怎麼啦?」

  「沒什麼。我忽然想起來的,聽起來有點耳熟。」

  又是一陣沉默。

  「你單獨和你丈夫在一起的時候,」這次換成韋丁頓開口了,「我和軍醫談了談,我想我們應該瞭解一些內情。」

  「呃?」

  「那名軍醫一直精神亢奮,說的話語無倫次,他的意思我可能沒有聽懂。就我聽到的,你的丈夫是在做實驗時被感染的。」

  「他總是離不開實驗。他不是正宗的醫生,他是個細菌學家。那也是他急著來這裡的原因。」

  「從軍醫的話裡我沒有聽明白的是,他到底是意外感染還是故意拿自己做實驗。」

  凱蒂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韋丁頓的設想使她渾身顫抖。他握住了她的手。

  「請原諒我又談起了這個。」他輕柔地說道,「但是我以為這可以使你感到一些安慰——我知道在這種場合任何勸說都是無濟於事的——或許這意味著瓦爾特是為科學犧牲的,是一個以身殉職的烈士。」

  凱蒂似乎有些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

  「瓦爾特是因為心碎而死的。」她說。

  韋丁頓沒有回答。她朝他轉過臉來,細細地看著他。她的臉色雖然蒼白,但神情十分堅定。

  「他說『死的卻是狗』是什麼意思?那是句什麼話?」

  「戈德·史密斯的詩——《挽歌》的最後一句。」〔注:大意是一個好心人領養了一隻狗,他們關係一直很融洽,知道有一天狗發瘋將人咬傷,在大家都以為人會死的時候,結果狗卻死了。〕

  三十一

  韋丁頓陪著凱蒂上了山,他們轉了道去看望了瓦爾特的墓。在那座紀念貞潔寡婦的拱門前他向她說出了再見。她最後一次注視著拱門,如今她的境遇之中的諷刺之意,絲毫也不遜於這謎一樣的拱門了。她鑽進了轎子。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沿途的風光對她來說只是萬千思緒的幕景。僅僅在幾個禮拜之前,她曾沿著這條路朝相反的方向行進。如今眼裡的和記憶裡的風光重合在一起,就像在看一個立體視鏡,稍增添了些不同的意味。肩扛行李的苦役們離離散散地拖著步子,前面是三兩個一群,其後一百碼是單獨一個,再後面又是三兩個一群。護衛隊的兵士們拖著笨重的步子慢吞吞地行進,一天能走上五至二十英里。女傭坐在一抬雙人轎子上,凱蒂坐的是四人的轎子,倒不是因為她比女傭重些,而是因為主僕有別。時不時地會碰見一隊隊扛著沉重包袱的苦役,排成一行不慌不忙地在道上前行。有時遇見個坐轎子的中國官員,看到這位白種女人便會露出好奇的神色。這之後來了一群農民,他們身穿褪了色的藍布褂子,頭戴寬大的帽子,急急火火趕著到市場去。忽而又出現了一個女子,看不出是年輕還是年老,裹布的小腳一步一挪,踉踉蹌蹌地走著。他們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山上遍佈著整整齊齊的稻田,農舍都是蟄居在竹林裡,顯得安逸而溫馨。他們穿過粗陋的村落,途經人頭攢動的城鎮,這些城鎮都拿圍牆護起來,好像是彌撒書裡面描述過的古城。初秋的陽光十分宜人,如果是在清晨,朦朦朧朧的晨光灑在整齊的稻田上,給人恍如仙境的感覺。剛開始的時候會有點冷,隨後便會令人欣慰地暖和起來。凱蒂沐浴在晨光裡,盡情地享有著難得的幸福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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