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五九


  但是蒂阿瑞·約翰生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也絕對發不了財;她手頭根本存不下錢。她是一個在塔希提落戶的白人船長同一個土著女人結婚生的女兒。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五十歲了,但是樣子比年紀顯得還要老。她的身軀又大又壯,一身肥肉;如果不是一張只能呈現出仁慈和藹表情來的一團和氣的面孔,她的儀錶會是非常威嚴的。她的胳臂象兩條粗羊腿,Rx房象兩顆大圓白菜,一張胖臉滿是肥肉,給人以渾身赤裸、很不雅觀的感覺。臉蛋下面是一重又一重的肉下巴(我說不上她有幾重下巴),嘟嘟嚕嚕地一直垂到她那肥胖的胸脯上。平常她總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寬大的薄衫,戴著一頂大草帽,但是當她把頭髮松垂下來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做,因為她對自己的頭髮感到很驕傲),你會看到她生著一頭又黑又長、打著小卷的秀髮;此外,她的眼睛也非常年輕,炯炯有神。她的笑聲是我聽到過的最富有感染性的笑聲;開始的時候只是在喉嚨裡一陣低聲咯咯,接著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她那肥胖的身軀整個都哆哆嗦嗦地震顫起來。她最喜歡的是三件東西——笑話、酒同漂亮的男人。有緣同她結識真是一件榮幸的事。

  她是島上最好的廚師,對美饌佳餚有很深的愛好。從清早直到夜晚,你什麼時候都會看見她坐在廚房裡一把矮椅上,一名中國廚師和兩三個本地的使女圍著她團團轉;她一面發號施令,一面同所有的人東拉西扯,偷空還要品嘗一下她設計烹調出的令人饞涎欲滴的美味。如果要對一位朋友表示敬意,她就親自下廚。殷勤好客是她的本性;只要鮮花旅館有東西吃,島上的人誰也用不著餓肚皮。她從來不因為房客付不出帳而把他們趕走。有一次有一個住在她旅館的人處境不佳,她竟一連幾個月供給這人食宿,分文不收。最後開洗衣店的中國人因為這人付不起錢不再給他洗衣服,她就把這位房客的衣服和自己的混在一起給洗衣店送去。她說,她不能看著這個可憐的人穿髒襯衫,此外,既然他是一個男人,而男人又非抽煙不可,她還每天給這個人一個法郎,專門供他買紙煙。她對這個人同對那些每星期付一次賬的客人一樣殷勤和氣。

  年齡和發胖已經使她自己不能再談情說愛了;但是她對年輕人的戀愛事卻極有興趣。她認為情欲方面的事是人的本性,男人女人都是如此,她總是從自己的豐富經驗中給人以箴言和範例。

  「我還不到十五歲的時候,我父親就發現我有了愛人,」她說,「他是熱帶鳥號上的三副。一個漂亮的年輕人。」

  她歎了一口氣。人們都說女人總是不能忘懷自己的第一個愛人;但是也許她並不是永遠把頭一個愛人記在心上的。

  「我父親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他怎麼著你了?」我問。

  「他差點兒把我打得一命嗚呼,以後他就讓我同約翰生船長結了婚。我倒也不在乎。當然了,約翰生船長年紀大多了,但是他也很漂亮。」

  蒂阿瑞——這是一種香氣芬芳的白花,她父親給她起的名字。這裡的人說,只要你聞過這種花香,不論走得多麼遠,最終還要被吸引回塔希提去——蒂阿瑞對思特裡克蘭德這個人記得非常清楚。

  「他有時候到這裡來,我常常看見他在帕皮提走來走去。我挺可憐他,他瘦得要命,口袋總是空空的。我一聽說他到城裡來了,就派一個茶房去把他找來,到我這裡來吃飯。我還給他找過一兩回工作,但是他什麼事也幹不長。過不了多久,他就又想回到荒林裡去,於是一天清早,他人就不見了。」

  思特裡克蘭德大約是在離開馬賽以後六個月到的塔希提。他在一隻從奧克蘭駛往舊金山的帆船上幹活兒,弄到一個艙位。到達塔希提的時候,他隨身帶的只是一盒油彩、一個畫架和一打畫布。他口袋裡有幾英鎊錢,這是他在悉尼幹活兒掙的。他在城外一個土著人家裡租了一間小屋子。我猜想他一到塔希提就好象回到家裡一樣。蒂阿瑞告訴我思特裡克蘭德有一次同她講過這樣的話:

  「我正在擦洗甲板,突然間有一個人對我講:『看,那不是嗎?』我抬起頭一望,看到了這個島的輪廓。我馬上就知道這是我終生尋找的地方。後來我們的船越走越近,我覺得好象記得這個地方。有時候我在這裡隨便走的時候,我見到的東西好象都很熟悉。我敢發誓,過去我曾經在這裡待過。」

  「有的時候這個地方就是這樣把人吸引住,」蒂阿瑞說,「我聽說,有的人趁他們乘的輪船上貨的時候到岸上來,準備待幾小時,可是從此就再也不離開這個地方了。我還聽說,有些人到這裡來,準備在哪個公司幹一年事,他們對這個地方罵不絕口,離開的時候,發誓賭咒,寧肯上吊也決不再回來。可是半年以後,你又看見他們登上這塊陸地;他們會告訴你說,在別的任何地方他們也無法生活下去。」

  【五十】

  我認為有些人誕生在某一個地方可以說未得其所。機緣把他們隨便拋擲到一個環境中,而他們卻一直思念著一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處的家鄉。在出生的地方他們好象是過客;從孩提時代就非常熟悉的濃蔭鬱鬱的小巷,同小夥伴遊戲其中的人煙稠密的街衢,對他們說來都不過是旅途中的一個宿站。這種人在自己親友中可能終生落落寡台,在他們唯一熟悉的環境裡也始終孑身獨處。也許正是在本鄉本土的這種陌生感才逼著他們遠遊異鄉,尋找一處永恆定居的寓所。說不定在他們內心深處仍然隱伏著多少世代前祖先的習性和癖好,叫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們祖先在遠古就已離開的土地。有時候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會神秘地感覺到這正是自己棲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於是他就在這些從未寓目的景物裡,從不相識的人群中定居下來,倒好象這裡的一切都是他從小就熟稔的一樣。他在這裡終於找到了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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