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五八


  我掌握的事實只是一些斷簡殘篇。我的處境很象一個生物學家,根據一根骨骼不僅要重新塑造出一個早已滅絕的生物的外貌,還要推測出它的生活習慣。思特裡克蘭德沒有給那些在塔希提同他有接觸的人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在這些人眼睛裡,他只不過是一個永遠缺錢花的流浪漢,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愛畫一些他們認為是莫名其妙的畫。直到他死了多年以後,巴黎和柏林的畫商陸續派來幾個代理人搜尋思特裡克蘭德可能散失在島上的遺作時,這些人才多少認識到在他們當中一度生活過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們這時想起來,當時只要花一點點錢就能買到今天已經價值連城的名畫,他們白白讓機會從眼皮底下溜掉,真是追悔莫及。塔希提有一位姓寇漢的猶太商人,手裡存著思特裡克蘭德的一幅畫;他得到這幅畫的情況有一點不尋常。寇漢是個法國小老頭,生著一對溫柔、善良的眼睛,臉上總是堆著笑容;他一半是商人,一半是水手,自己有一隻快艇,常常勇敢地往來于包莫圖斯群島、馬克薩斯和塔希提群島之間,運去當地需要的商品,載回來椰子幹、蚌殼和珍珠。我去看他是因為有人告訴我他有一顆大黑珍珠要廉價出售。後來我發現他的要價超過我的支付能力,我便同他談起思特裡克蘭德來。他同思特裡克蘭德很熟。

  「你知道,我對他感興趣是因為他是個畫家,」他對我說,「很少有畫家到我們這些島上來,我很可憐他,因為我覺得他畫的畫很蹩腳。他的頭一個工作就是我給他的。我在半島上有一個種植園,需要一個白人監工。除非有個白人監督著他們,這些土人是絕不肯給你幹活的。我對他說:『你有的是時間畫畫兒,你還可以掙點錢。』我知道他正在挨餓,但是我給他的工資很高。」

  「我想他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監工。」我笑著說。

  「我對他的要求並不苛刻。我對藝術家總是同情的。我們一家人生來就是這樣,你知道。但是他只幹了幾個月的活兒。等他攢夠了錢,能夠買油彩和畫布的時候,他就想離開這地方,跑到荒林裡去。但是我還是經常不斷地能見到他。每過幾個月他就到帕皮提來一次,待幾天;他會從隨便哪個人手里弄到點錢,於是又無影無蹤了。正是在他這樣一次訪問時,他到我家裡來,要向我借兩百法郎。他的樣子像是一個禮拜沒吃一頓飽飯了,我不忍心拒絕他。當然了,我知道這筆錢我絕不會再要回來了。你猜怎麼著,一年以後,他又來看我了,帶著一幅畫。他沒提向我借錢的事,他只說:『這是一幅你那座種植園的畫,是我給你畫的。』我看了看他的畫。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當然了,我還是對他表示感謝。他走了以後,我把這幅畫拿給我的妻子看。」

  「他畫得怎麼樣?」我問。

  「別問我這個,我一點也看不懂。我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畫。『這幅畫咱們怎麼辦?』我問我的妻子說。『什麼時候也掛不出去,』她說,『人家會笑掉大牙的,』就這樣她把它拿到閣樓上,同各式各樣的廢物堆在一起。我的妻子什麼東西也捨不得扔掉,這是她的習性。幾年以後,你自己可以想像一下,正當大戰爆發之前,我哥哥從巴黎給我寫來一封信說:『你是否聽說過一個在塔希提住過的英國人?看來這人是個天才,他的畫現在能賣大錢。看看你有沒有辦法弄到他畫的任何東西,給我寄來。這件事很能賺錢。』於是我對我的妻子說:『思特裡克蘭德給我的那張畫還有沒有?會不會仍然在閣樓上放著呢?』『沒錯兒,』她回答說,『你也知道,我什麼東西都不扔。這是我的毛病。』我們兩人走到閣樓上,這裡堆著自從我們住到這所房子的第一天起積攢了三十年的各式各樣的破爛貨。那幅畫就在這些我也弄不清楚到底都是些什麼的廢物堆裡面。我又仔細看了看。我說:『誰想得到,我的半島上的種植園裡的一個監工,一個向我借過兩百法郎的人,居然是個偉大天才。你看得出這幅畫哪點畫得好嗎?』『看不出來,』她說,『一點也不象咱們的種植園,再說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椰子樹長著藍葉子。他們巴黎人簡直發瘋了,也說不定你哥哥能把那幅畫賣兩百法郎,正好能抵思特裡克蘭德欠我們的那筆債。』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把畫包裝好,給我哥哥寄去了。最後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你猜他信裡面怎麼說?『畫已收到,』他說,『我必須承認,開始我還認為你在同我開玩笑。我真不應該出這筆寄費。我幾乎沒有膽量把它拿給同我談過這件事的那位先生看。當他告訴我這是一件傑作,並出價三萬法郎要購買它的時候,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麼吃驚。我猜想他還肯出更多的錢。但是說老實話,這件事當時太出乎我的意料,弄得我簡直暈頭轉向了。沒等我腦子清醒過來以前,這筆生意已經拍板成交了。』」

  接著,寇漢先生又說出幾句著實令人起敬的話。

  「我希望可憐的思特裡克蘭德還活著,我真想知道,在我把兩萬九千八百法郎賣畫的錢交到他手裡的時候,他會說什麼。」

  【四十九】

  我住在鮮花旅館,旅館的女主人,約翰生太太給我講了一個悲慘的故事——她如何把大好良機白白錯過去了。思特裡克蘭德死了以後,他的一些遺物在帕皮提市場上拍賣。她親自跑了一趟,因為在拍賣的物品中有一個她需要的美國式煤油爐子。她花了二十七法郎把爐子買了下來。

  「有十來張畫,」她對我說,「但是都沒有鑲框,誰也不要。有幾張要賣十法郎,但是大部分隻賣五、六法郎一張。想想吧,如果我把它們買下來,現在可是大富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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