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四五


  如果我在這裡有些舞文弄墨,使用了不少形象比喻,這是因為施特略夫當時就是這麼表達他自己的。(估量大家都知道,一旦感情激動起來,一個人會很自然地玩弄起文學詞藻來的。)施特略夫企圖表達的是一種他過去從來沒經歷過的感覺,如果用一般的言語,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來。他像是一個神秘主義者費力地宣講一個無法言傳的道理。但是有一件事我還是清楚的:人們動不動就談美,實際上對這個詞並不理解;這個詞已經使用得太濫,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因為成千上萬的瑣屑事物都分享了「美」的稱號,這個詞已經被剝奪掉它的崇高的含義了。一件衣服,一隻狗,一篇佈道詞,什麼東西人們都用「美」來形容,當他們面對面地遇到真正的美時,反而認不出它來了。他們用以遮飾自己毫無價值的思想的虛假誇大使他們的感受力變得遲鈍不堪。正如一個假內行有時也會感覺到自己是在無中生有地偽造某件器物的精神價值一樣,人們已經失掉了他們用之過濫的賞識能力。但是施特略夫,這位本性無法改變的小丑,對於美卻有著真摯的愛和理解,正象他的靈魂也是誠實、真摯的一樣。對他說來,美就象虔誠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一樣;一旦他見到真正美的事物,他變得恐懼萬分。

  「你見到思特裡克蘭德的時候,對他說什麼了?」

  「我邀他同我一起到荷蘭去。」

  我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目瞪口呆地直勾勾地望著他。

  「我們兩人都愛勃朗什。在我的老家也有地方給他住。我想叫他同貧寒、淳樸的人們在一起,對他的靈魂是有好處的。我想他也許能從這些人身上學到一些對他有用的東西。」

  「他說什麼?」

  「他笑了笑。我猜想他一定覺得我這個人非常蠢。他說他沒有那麼多閒工夫。」

  我真希望思特裡克蘭德用另一種措詞拒絕施特略夫的邀請。

  「他把勃朗什的這幅畫送給我了。」

  我很想知道思特裡克蘭德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好大一會兒,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

  「你那些東西怎麼處置了?」最後我問道。

  「我找了一個收舊貨的猶太人,他把全部東西都買了去,給了我一筆整錢。我的那些畫我準備帶回家去。除了畫以外,我還有一箱子衣服,幾本書,此外,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財產也沒有了。」

  「我很高興你回老家去。」我說。

  我覺得他還是有希望讓過去的事成為過去的。我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現在他覺得無法忍受的悲痛會逐漸減輕,記憶會逐漸淡薄;老天是以慈悲為懷的!他終究會再度挑起生活的擔子來的。他年紀還很輕,幾年以後再回顧這一段慘痛遭遇,在悲痛中或許不無某種愉悅的感覺。或遲或早,他會同一個樸實的荷蘭女人結婚,我相信他會生活得很幸福的。想到他這一輩子還會畫出多少幅蹩腳的圖畫來,我的臉上禁不住浮現出笑容。

  第二天我就送他啟程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四十】

  在施特略夫離開以後的一個月裡,我忙於自己的事務,再也沒有見到過哪個同這件悲慘事件有關的人,我也不再去想它了。但是有一天,正當我出外辦事的時候,卻在路上看到了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一見到他,那些我寧肯忘掉的令人氣憤的事馬上又回到我的腦子裡來,我對這個造成這場禍事的人感到一陣嫌惡。但是佯裝不見也未免大孩子氣,我還是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加快了腳步,繼續走自己的路。可是馬上就有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挺忙啊。」他熱誠地說。

  對於任何一個不屑於理他的人他總是非常親切,這是思特裡克蘭德的一個特點;從我剛才同他打招呼時的冷淡態度,他清楚地知道我對他的看法。

  「挺忙。」我的回答非常簡短。

  「我同你一起走一段路。」他說。

  「幹什麼?」我問。

  「因為高興同你在一起。」

  我沒有說什麼,他默不作聲地伴著我走。我們就這樣走了大約四分之一裡路。我開始覺得有一點滑稽。最後我們走過一家文具店,我突然想到我不妨進去買些紙,這樣我就可以把他甩掉了。

  「我要進去買點東西,」我說,「再見。」

  「我等著你。」

  我聳了聳肩膀,便走進文具店去。我想到法國紙並不好,既然我原來的打算已經落空,自然也就用不著買一些我不需要的東西增加負擔了。於是我問了一兩樣他們准不會有的東西,一分鐘以後就走出來了。

  「買到你要買的東西了嗎?」他問。

  「沒有。」

  我們又一聲不響地往前走,最後走到一處幾條路交叉的路口。我在馬路邊上停下來。

  「你往哪邊走?」我問他。

  「同你走一條路。」

  「我回家。」

  「我到你那裡去抽一鬥煙。」

  「你總得等人請你吧。」我冷冷地說。

  「要是我知道有被邀請的可能我就等著了。」

  「你看到前面那堵牆了嗎?」我問,向前面指了一下。

  「看到了。」

  「要是你還有這種眼力,我想你也就會看到我並不歡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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