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二二


  他劈頭蓋臉地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他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我當靠墊似地拍打著,又是叫我吸雪茄,又是讓我吃蛋糕,喝酒。他一分鐘也不叫我停閑。因為家裡沒有威士忌,他簡直傷心極了。他要給我煮咖啡,絞盡腦汁地想還能招待我些什麼。他樂得臉上開了花,每一個汗毛孔都往外冒汗珠。

  「你還是老樣子,」我一面打量著他,一面笑著說。

  他的樣子同我記憶中的一樣,還是那麼惹人發笑。他的身材又矮又胖,一雙小短腿。他年紀還很輕——最多也不過三十歲——,可是卻已經禿頂了。他生著一張滾圓的臉,面色紅潤,皮膚很白,兩頰同嘴唇卻總是紅通通的。他的一雙藍眼睛也生得滾圓,戴著一副金邊大眼鏡,眉毛很淡,幾乎看不出來。看到他,你不由會想到魯賓斯畫的那些一團和氣的胖商人。

  當我告訴他我準備在巴黎住一段日子,而且寓所已經租好的時候,他使勁兒責備我沒有事前同他商量。他會替我找到一處合適的住處,會借給我家具——難道我真的花了一筆冤枉錢去買嗎?——,而且他還可以幫我搬家。我沒有給他這個替我服務的機會在他看來是太不夠朋友了,他說的是真心話。在他同我談話的當兒,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補襪子。她自己什麼也沒說,只是聽著她丈夫在談話,嘴角上掛著一抹安詳的笑容。

  「你看到了,我已經結婚了,」他突然說,「你看我的妻子怎麼樣?」

  他笑容滿面地看著她,把眼鏡在鼻樑上架好。汗水不斷地使他的眼鏡滑落下來。

  「你叫我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我笑了起來。

  「可不是嘛,戴爾克,」施特略夫太太插了一句說,也微笑起來。

  「可是你不覺得她太好了嗎?我告訴你,老朋友,不要耽擱時間了,趕快結婚吧。我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看看她坐在那兒,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嗎?象不象夏爾丹的畫,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都見過了,可是我還沒有看見過有比戴爾克·施特略夫夫人更美的呢。」

  讓·西麥翁·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

  「要是你再不住口,戴爾克,我就出去了。」

  「我的小寶貝。」他說。

  原文為法語。

  她的臉泛上一層紅暈,他語調中流露出的熱情讓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施特略夫在給我的信裡談到過他非常愛他的妻子,現在我看到,他的眼睛幾乎一刻也捨不得從她身上離開。我說不上她是不是愛他。這個可憐的傻瓜,他不是一個能引起女人愛情的人物。但施特略夫太太眼睛裡的笑容是含著愛憐的,在她的緘默後面也可能隱藏著深摯的感情。她並不是他那相思傾慕的幻覺中的令人神馳目眩的美女,但是卻另有一種端莊秀麗的風姿。她的個子比較高,一身剪裁得體的樸素衣衫掩蓋不住她美麗的身段。她的這種體型可能對雕塑家比對服裝商更有吸引力。她的一頭棕色的濃發式樣很簡單,面色白淨,五官秀麗,但並不美豔。她只差一點兒就稱得起是個美人,但是正因為差這一點兒,卻連漂亮也算不上了。施特略夫談到夏爾丹的畫並不是隨口一說的,她的樣子令人奇怪地想到這位大畫家的不朽之筆——那個戴著頭巾式女帽、系著圍裙的可愛的主婦。閉上眼睛我可以想像她在鍋碗中間安詳地忙碌著,象奉行儀式般地操持著一些家務事,賦予這些日常瑣事一種崇高意義。我並不認為她腦筋如何聰明或者有什麼風趣,但她那種嚴肅、專注的神情卻很使人感到興趣。她的穩重沉默裡似乎蘊藏著某種神秘。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嫁給戴爾克·施特略夫。雖然她和我是同鄉,我卻猜不透她是怎樣一個人。我看不出她出身於什麼社會階層,受過什麼教育,也說不出她結婚前幹的是什麼職業。她說話不多,但是她的聲音很悅耳,舉止也非常自然。

  我問施特略夫他最近畫沒畫過什麼東西。

  「畫畫?我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畫得都好了。」

  我們當時坐在他的畫室裡;他朝著畫架上一幅沒有完成的作品揮了揮手。我吃了一驚。他畫的是一群意大利農民,身穿羅馬近郊服裝,正在一個羅馬大教堂的臺階上閒蕩。

  「這就是你現在畫的畫嗎?」

  「是啊。我在這裡也能象在羅馬一樣找到模特兒。」

  「你不認為他畫得很美嗎?」施特略夫太太問道。

  「我這個傻妻子總認為我是個大畫家,」他說。

  他的表示歉意的笑聲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他的目光仍然滯留在自己的畫上。在評論別人的繪畫時他的眼光是那樣準確,不落俗套,但是對他自己的那些平凡陳腐、俗不可耐的畫卻那樣自鳴得意,真是一樁怪事。

  「讓他看看你別的畫。」她說。

  「人家要看嗎?」

  雖然戴爾克·施特略夫不斷受到朋友們的嘲笑,卻從來克制不了自己,總是要把自己的畫拿給人家看,滿心希望聽到別人的誇獎,而且他的虛榮心很容易得到滿足。他先給我看了一張兩個鬈頭髮的意大利窮孩子玩玻璃球的畫。

  「多好玩兒的兩個孩子,」施特略夫太太稱讚說。

  接著他又拿出更多的畫來。我發現他在巴黎畫的還是他在羅馬畫了很多年的那些陳腐不堪、花裡胡哨的畫。這些畫畫得一絲也不真實、毫無藝術價值,然而世界上卻再沒有誰比這些畫的作者、比戴爾克·施特略夫更心地篤實、更真摯坦白的了。這種矛盾誰解釋得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問他道:

  「我問你一下,不知道你遇見過一個叫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的畫家沒有?」

  「你是說你也認識他?」施特略夫叫喊起來。

  「這人太沒教養了,」他的妻子說。

  施特略夫笑了起來。

  「我的可憐的寶貝。」他走到她前面,吻了吻她的兩隻手。「她不喜歡他。真奇怪,你居然也認識思特裡克蘭德。」

  原文為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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