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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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實際上,我在巴黎住了還不到兩個星期就看到思特裡克蘭德了。 我沒有費什麼工夫就在達姆路一所房子的五層樓上租到一小間公寓。我花了兩三百法郎在一家舊貨店購置了幾件家具,把屋子佈置起來,又同看門的人商量好,叫她每天早晨給我煮咖啡,替我收拾房間。這以後我就去看我的朋友戴爾克·施特略夫。 戴爾克·施特略夫是這樣一個人:根據人們不同的性格,有人在想到他的時候鄙夷地一笑,有的則困惑地聳一下肩膀。造物主把他製造成一個滑稽角色。他是一個畫家,但他是一個很蹩腳的畫家。我是在羅馬和他認識的,我始終記得他那時畫的畫兒。他衷心拜倒在平凡庸俗的腳下。他的靈魂由於對藝術的熱愛而悸動著,他描摹懸在斯巴尼亞廣場貝尼尼①式樓梯上的一些畫幅,一點兒也不覺得這些繪畫美得有些失真。他自己畫室裡的作品張張畫的是蓄著小鬍鬚、生著大眼睛、頭戴尖頂帽的農民,衣衫破爛但又整齊得體的街頭頑童,和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的女人。這些畫中人物有時候在教堂門口臺階上閑立,有時候在一片晴朗無雲的碧空下的柏樹叢中戲逐,有時候在有文藝復興時期建築風格的噴泉邊調情,也有時候跟在牛車旁邊走過意大利田野。這些人物畫得非常細緻,色彩過於真切。就是攝影師也不能拍出更加逼真的照片來。住在梅迪其別墅的一位畫家管施特略夫叫做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畫師②。看了他的畫,你會認為莫奈③、馬奈④和所有印象派畫家從來不曾出現過。 ①喬凡尼·羅倫索·貝尼尼(1598—1680),意大利巴洛克派雕塑家、建築家和畫家。 ②原文為法語。 ③克勞德·莫奈(1840—1926),法國畫家。 ④埃多瓦·馬奈(1832—1883),法國畫家。 「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偉大的畫家,」他對我說,「我不是米開朗基羅,不是的,但是我有自己的東西。我的畫有人要買。我把浪漫情調帶進各種人的家庭裡。你知道,不只在荷蘭,就是在挪威、瑞典和丹麥也有人買我的畫。買畫的主要是商人,有錢的生意人。那些國家裡冬天是什麼樣子你恐怕想像不到,陰沉、寒冷、長得沒有盡頭。他們喜歡看到我畫中的意大利景象。那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意大利,也是我沒來這裡以前想像中的意大利。」 我覺得這是他永遠也拋棄不掉的幻景,這種幻景閃得他眼花繚亂,叫他看不到真實情景。他不顧眼前嚴酷的事實,總用自己幻想的目光凝視著一個到處是浪漫主義的俠盜、美麗如畫的廢墟的意大利。他畫的是他理想中的境界——儘管他的理想很幼稚、很庸俗、很陳舊,但終究是個理想;這就賦予了他的性格一種迷人的色彩。 正因為我有這種感覺,所以戴爾克·施特略夫在我的眼睛裡不象在別人眼睛裡那樣,只是一個受人嘲弄挖苦的對象。他的一些同行毫不掩飾他們對他作品的鄙視,但是施特略夫卻很能賺錢,而這些人把他的錢包就看作是自己的一樣,動用時是從來沒有什麼顧慮的。他很大方;那些手頭拮据的人一方面嘲笑他那麼天真地輕信他們編造的不幸故事,一方面厚顏無恥地伸手向他借錢。他非常重感情,但是在他那很容易就被打動的感情裡面卻含有某種愚蠢的東西,讓你接受了他好心腸的幫助卻絲毫沒有感激之情。向他借錢就好象從小孩兒手裡搶東西一樣;因為他太好欺侮,你反而有點兒看不起他。我猜想,一個以手快自豪的扒手對一個把裝滿貴重首飾的皮包丟在車上的粗心大意的女人一定會感到有些惱火的。講到施特略夫,一方面造物主把他製造成一個笑料,另一方面又拒絕給他遲鈍的感覺。人們不停地拿他開玩笑,不論是善意的嘲諷或是惡作劇的挖苦都叫他痛苦不堪,但是他又從來不停止給人製造嘲弄的機會,倒好像他有意這樣做似的。他不斷地受人傷害,可是他的性格又是那麼善良,從來不肯懷恨人;即便挨了毒蛇咬,也不懂得吸取經驗教訓,只要疼痛一過,又會心存憐憫地把蛇揣在懷裡。他的生活好象是按照那種充滿打鬧的滑稽劇的格式寫的一齣悲劇。因為我沒有嘲笑過他,所以他很感激我;他常常把自己的一連串煩惱傾注到我富於同情的耳朵裡。最悲慘之點在於他受的這些委屈總是滑稽可笑的,這些事他講得越悲慘,你就越忍不住要笑出來。 但是施特略夫雖然是一個不高明的畫家,對藝術卻有敏銳的鑒賞力,同他一起參觀畫廊是一種很難得的享受。他的熱情是真實的,評論是深刻的。施特略夫是個天主教徒,他不僅對古典派的繪畫大師由衷讚賞,對於現代派畫家也頗表同情。他善於發掘有才能的新人,從不吝惜自己的讚譽。我認為在我見到的人中,再沒有誰比他的判斷更為中肯的了。他比大多數畫家都更有修養,也不象他們那樣對其他藝術那樣無知。他對音樂和文學的鑒賞力使他對繪畫的理解既深刻又不拘於一格。對於象我這樣的年輕人,他的誘導是極其可貴的。 我離開羅馬後同他繼續有書信往來,每兩個月左右我就接到他用怪裡怪氣的英語寫的一封長信。他談話時那種又急切又熱情、雙手揮舞的神情總是躍然紙上。在我去巴黎前不久,他同一個英國女人結了婚,在蒙特瑪特爾區一間畫室裡安了家。我已經有四年沒有同他見面了,她的妻子我還從來沒見過。 【十九】 事先我沒有告訴施特略夫我要到巴黎來。我按了門鈴,開門的是施特略夫本人,一下子他沒有認出我是誰來。但是馬上他就又驚又喜地喊叫起來,趕忙把我拉進屋子裡去。受到這樣熱情的歡迎真是一件叫人高興的事。他的妻子正坐在爐邊做針線活,看見我進來她站起身來。施特略夫把我介紹給她。 「你還記得嗎?」他對她說,「我常常同你談到他。」接著他又對我說:「可是你到巴黎來幹嘛不告訴我一聲啊?你到巴黎多少天了?你準備待多久?為什麼你不早來一個小時,咱們一起吃晚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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