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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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眼睛癡癡呆呆地從一個人的臉上移到另一個人臉上。 「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說。 「啊,親愛的,你要記住剛才咱們聽到的那些話。他已經過慣了舒適生活,過慣了有人照料他的日子。你想他在那種破爛的小旅館裡,破爛的房間裡能待得了多久嗎?再說,他沒有什麼錢。他一定會回來的。」 「只要他是同一個女人跑掉的,我總認為他還有回來的可能。我不相信這類事能鬧出什麼名堂來的。不出三個月他對她就會討厭死了。但是如果他不是因為戀愛跑掉的,一切就都完了。」 「哎,我認為你說的這些太玄虛了,」上校說,這種人性是他的職業傳統所不能理解的,他把自己對這種特性的全部蔑視都用「玄虛」這個詞表現出來,「別相信這一套。他會回來的,而且象陶樂賽說的,讓他在外頭胡鬧一陣子我想也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但是我不要他回來了。」她說。 「阿美!」 一陣狂怒這時突然把思特裡克蘭德太太攫住,她的一張臉氣得煞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下面的話她說得很快,每說幾個字就喘一口氣。 「他要是發瘋地愛上一個人,同她逃跑,我是能夠原諒他的。我會認為這種事是很自然的。我不會太責備他。我會想他是被拐騙走的。男人心腸很軟,女人又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但是現在卻不是這麼回事。我恨他。我現在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了。」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的妻子一起勸解她。他們感到很吃驚。他們說她發瘋了。他們不理解她。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在一陣絕望中向我求援。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喊道。 「我不敢說。你的意思是:如果他為了一個女人離開你,你是可以寬恕他的;如果他為了一個理想離開你,你就不能了,對不對?你認為你是前者的對手,可是同後者較量起來,就無能為力了,是不是這樣?」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也許我的話說中了她的要害。她繼續用低沉的、顫抖的聲音說: 「我還從來沒有象恨他這樣恨過一個人呢。你知道,我一直寬慰自己說,不管這件事繼續多久,最終他還是要我的。我想在他臨終的時候他會叫我去,我也準備去。我會象一個母親那樣看護他,最後我還會告訴他,過去的事我不記在心裡,我一直愛他,他做的任何事我都原諒他。」 女人們總是喜歡在她們所愛的人臨終前表現得寬宏大量,她們的這種偏好叫我實在難以忍受。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們不願意男人壽命太長,就是怕把演出這幕好戲的機會拖得太晚。 「但是現在——現在什麼都完了。我對他就象對一個路人似的什麼感情也沒有了。我真希望他死的時候貧困潦倒、饑寒交迫,一個親人也不在身邊。我真希望他染上惡瘡,渾身腐爛。我同他的關係算完了。」 我想我不妨趁這個時候把思特裡克蘭德的建議說出來。 「如果你想同他離婚,他很願意給你製造任何離婚所需要的口實。」 「為什麼我要給他自由呢?」 「我認為他不需要這種自由。他不過想這樣做可能對你更方便一些。」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我覺得我對她有些失望。當時我還同今天不一樣,總認為人的性格是單純統一的;當我發現這樣一個溫柔可愛的女性報復心居然這麼重的時候,我感到很喪氣。那時我還沒認識到一個人的性格是極其複雜的。今天我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了:卑鄙與偉大、惡毒與善良、仇恨與熱愛是可以互不排斥地並存在同一顆心裡的。 我不知道我能否說幾句什麼,減輕一些當時正在折磨著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屈辱。我想我還是該試一試。 「你知道,我不敢肯定你丈夫的行動是不是要由他自己負責。我覺得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他好象被一種什麼力量抓住了,正在被利用來完成這種勢力所追逐的目標。他像是被捕捉到蛛網裡的一隻蒼蠅,已經失去掙扎的能力。他象被符咒逮住了一樣。這使我想起人們常常說的那種奇怪的故事:另一個人的精神走進一個人的軀體裡,把他自己的趕了出去。人的靈魂在軀體內很不穩定,常常會發生神秘的變化。如果在過去,人們就會說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是魔鬼附體了。 麥克安德魯太太把她衣服的下擺理平,臂上的金釧滑落到手腕上。 「你說的這些話我覺得太離奇了點兒,」她尖酸地說,「我不否認,也許阿美對她丈夫過於放任了。如果她不是只顧埋頭於自己的事,我想她一定會發覺思特裡克蘭德的行為有些異樣的。如果阿萊克有什麼心事,我不相信事過一年多還不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上校眼睛茫然望著空中,我很想知道有誰的樣子能象他這樣胸襟坦蕩、心地清白。 「但這絲毫也改變不了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心腸冷酷的事實。」她面孔板得緊緊的,看了我一眼。「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他拋棄了自己的妻子——純粹是出於自私,再也沒有其他理由了。」 「這肯定是最易於為人們接受的解釋了,」我說。但是我心裡卻想:這等於什麼也沒有解釋。最後我說身體有些勞累,便起身告辭了。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並沒有留我多坐一會兒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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