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一五


  現在該輪到我發笑了。他很狡猾,但是他誰也瞞不過,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呢。由於某種原因,他必須把自己同另外一個女人私奔的事隱瞞著,他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把那個女人的行蹤隱藏起來。我斬釘截鐵地說:

  「你的妻子說,不論你用什麼手段她也不同你離婚。她已經打定主意了。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他非常驚訝地緊緊盯著我,顯然不是在裝假。笑容從他嘴角上消失了,他一本正經地說:

  「但是,親愛的朋友,我才不管她怎麼做呢。她同我離婚也好,不離婚也好,我都無所謂。」

  我笑了起來。

  「噢,算了吧!你別把我們當成那樣的傻瓜了。我們湊巧知道你是同一個女人一起走的。」

  他愣了一下,但是馬上就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聲音那麼響,連坐在我們旁邊的人都好奇地轉過頭來,甚至還有幾個人也跟著笑起來。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笑的。」

  「可憐的阿美,」他笑容未消地說。

  接著,他的面容一變而為鄙夷不屑的樣子。

  「女人的腦子太可憐了!愛情。她們就知道愛情。她們認為如果男人離開了她們就是因為又有了新寵。你是不是認為我是這麼一個傻瓜,還要再做一遍我已經為一個女人做過了的那些事?」

  「你是說你不是因為另外一個女人才離開你妻子?」

  「當然不是。」

  「你敢發誓?」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樣要求他。我問這句話完全沒有動腦子。

  「我發誓。」

  「那麼你到底是為什麼離開她的?」

  「我要畫畫兒。」

  我半天半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一點兒也不理解。我想這個人准是瘋了。讀者應該記住,我那時還很年輕,我把他看做是一個中年人。我除了感到自己的驚詫外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是你已經四十了。」

  「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想,如果現在再不開始就太晚了。」

  「你過去畫過畫兒嗎?」

  「我小的時候很想作個畫家,可是我父親叫我去作生意,因為他認為學藝術賺不了錢。一年以前我開始畫了點兒畫。去年我一直在夜校上課。」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以為你在俱樂部玩橋牌的時間你都是去上課嗎?」

  「對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我覺得還是別讓她知道好。」

  「你能夠畫了嗎?」

  「還不成。但是我將來能夠學會的。正是為了這個我才到巴黎來。在倫敦我得不到我要求的東西。也許在這裡我會得到的。」

  「你認為象你這樣年紀的人開始學畫還能夠學得好嗎?大多數人都是十八歲開始學。」

  「如果我十八歲學,會比現在學得快一些。」

  「你怎麼會認為自己還有一些繪畫的才能?」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他的目光停在過往的人群上,但是我認為他什麼也沒有看見。最後他回答我的話根本算不上是回答。

  「我必須畫畫兒。」

  「你這樣做是不是完全在碰運氣?」

  這時他把目光轉到我身上。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神情,叫我覺得不太舒服。

  「你多大年紀?二十三歲?」

  我覺得他提這個問題與我們談的事毫不相干。如果我想碰碰運氣做一件什麼事的話,這是極其自然的事;但是他的青年時代早已過去了,他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證券經紀人,家裡有一個老婆、兩個孩子。對我說來是自然的道路在他那裡就成為荒謬悻理的了。但是我還是想儘量對他公道一些。

  「當然了,也許會發生奇跡,你也許會成為一個大畫家。但你必須承認,這種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假如到頭來你不得不承認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你就後悔莫及了。」

  「我必須畫畫兒,」他又重複了一句。

  「假如你最多只能成為一個三流畫家,你是不是還認為值得把一切都拋棄掉呢?不管怎麼說,其他各行各業,假如你才不出眾,並沒有多大關係;只要還能過得去,你就能夠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但是當一個藝術家完全是另一碼事。」

  「你他媽的真是個傻瓜。」他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除非我這樣把最明顯的道理說出來是在幹傻事。」

  「我告訴你我必須畫畫兒。我由不了我自己。一個人要是跌進水裡,他游泳遊得好不好是無關緊要的,反正他得掙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他的語音裡流露著一片熱誠,我不由自主地被他感動了。我好象感覺到一種猛烈的力量正在他身體裡面奮力掙扎;我覺得這種力量非常強大,壓倒一切,仿佛違拗著他自己的意志,並把他緊緊抓在手中。我理解不了。他似乎真的讓魔鬼附體了,我覺得他可能一下子被那東西撕得粉碎。但是從表面上看,他卻平平常常。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他卻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他坐在那裡,穿著一件破舊的諾弗克上衣,戴著頂早就該拂拭的圓頂帽,我真不知道一個陌生人會把他當做什麼人。他的褲腿象兩隻口袋,手並不很乾淨,下巴上全是紅鬍子茬,一對小眼睛,撅起的大鼻頭,臉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給人以耽於色欲的感覺。不成,我無法判定他是怎樣一類人。

  「你不準備回到你妻子那裡去了?」最後我開口說。

  「永遠不回去了。」

  「她可是願意把發生的這些事全都忘掉,一切從頭開始。她一句話也不責備你。」

  「讓她見鬼去吧!」

  「你不在乎別人把你當做個徹頭徹尾的壞蛋嗎?你不在乎你的妻子兒女去討飯嗎?」

  「一點也不在乎。」

  我沉默了一會兒,為了使我底下這句話有更大的力量。我故意把一個個的字吐得真真切切。

  「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成了,你現在把壓在心上的話已經說出來了,咱們可以去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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