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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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早就想遲早會有個人來的。阿美已經給我寫了一大堆信來了。」 「那麼我要對你講的,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她那些信我都沒有看。」 我點了一支煙,為了給自己一些思索的時間。我這時候真不知道該怎樣辦理我承擔下的這件差事了。我準備好的一套絕妙詞令,哀婉的也罷、憤激的也罷,在克裡舍林蔭道上以乎都不合拍了。突然,思特裡克蘭德咯咯地笑起來。 「交給你辦的事很叫你頭疼,對不對?」 「啊,我不知道,」我回答。 「聽我說,你趕快把肚子裡的事說出來,以後咱們可以痛快地玩一個晚上。」 我猶豫不定。 「你想到過沒有,你的妻子痛苦極了?」 「事情會過去的。」 他說這句話的那種冷漠無情我簡直無法描摹。我被他這種態度搞得心慌意亂,但是我儘量掩蓋著自己。我採用了我的一位亨利叔叔說話的語調;亨利叔叔是個牧師,每逢他請求哪位親戚給候補副牧師協會捐款的時候總是用這種語調。 「我說話不同你轉彎抹角,你不介意吧?」 他笑著搖了搖頭。 「你這樣對待她說得過去嗎?」 「說不過去。」 「你有什麼不滿意她的地方嗎?」 「沒有。」 「那麼,你們結婚十七年,你又挑不出她任何毛病,你這樣離開了她不是太豈有此理了嗎?」 「是太豈有此理了。」 我感到非常驚奇,看了他一眼。不管我說什麼,他都從心眼裡贊同,這就把我的口預先箝住了。他使我的處境變得非常複雜,且不說滑稽可笑了。本來我預備說服他、打動他、規勸他、訓誡他、同他講道理,如果需要的話還要斥責他,要發一通脾氣,要把他冷嘲熱諷個夠;但是如果罪人對自己犯的罪直認不諱,規勸的人還有什麼事情好做呢?我對他這種人一點也沒有經驗,因為我自己如果做錯了事總是矢口否認。 「你還要說什麼?」思特裡克蘭德說。 我對他撇了撇嘴。 「沒什麼了,如果你都承認了,好象也沒有什麼要多說的了。」 「我想也是。」 我覺得我這次執行任務手腕太不高明。我顯然有些冒火了。 「別的都不要說了,你總不能一個銅板也不留就把你女人甩了啊!」 「為什麼不能?」 「她怎麼活下去呢?」 「我已經養活她十七年了。為什麼她不能換換樣,自己養活自己呢?」 「她養活不了。」 「她不妨試一試。」 我當然有許多話可以答辯。我可以談婦女的經濟地位,談男人結婚以後公開或默認地承擔的義務,還有許許多多別的道理,但是我認為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 「你還愛她不愛她了?」 「一點兒也不愛了,」他回答。 不論對哪方面講,這都是一件極端嚴肅的事,可是他的答話卻帶著那麼一種幸災樂禍、厚顏無恥的勁兒;為了不笑出聲來,我拼命咬住嘴唇。我一再提醒自己他的行為是可惡的。我終於激動起自己的義憤來。 「他媽的,你得想想自己的孩子啊。他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他們不是自己要求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如果你這樣把一家人都扔了,他們就只好流浪街頭了。」 「他們已經過了不少年舒服日子了。大多數孩子都沒有享過這麼大的福。再說,總有人養活他們。必要的時候,麥克安德魯夫婦可以供他們上學的。」 「可是,你難道不喜歡他們嗎?你的兩個孩子多麼可愛啊!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同他們有任何關係了嗎?」 「孩子小的時候我確實喜歡他們,可是現在他們都長大了,我對他們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了。」 「你簡直太沒有人性了。」 「我看就是這樣的。」 「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害臊。」 「我不害臊。」 我想再變換一個手法。 「誰都會認為你是個沒有人性的壞蛋。」 「讓他們這樣想去吧。」 「所有的人都討厭你、鄙視你,這對你一點兒都無所謂嗎?」 「無所謂。」 他那短得不能再短的回答使得我提出的問題(儘管我的問題提得很有道理)顯得非常荒謬。我想了一兩分鐘。 「我懷疑,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親戚朋友都責駡自己,他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你准知道你就一點兒無動於衷嗎?誰都不能沒有一點兒良心,早晚你會受到良心譴責的。假如你的妻子死了,你難道一點兒也不悔恨嗎?」 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等了一會兒,看他是不是開口。最後我不得不自己打破沉寂。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要說的只有一句:你是個大傻蛋。」 「不管怎麼說,法律可以強迫你扶養你的妻子兒女,」我有些生氣地駁斥說,「我想法律會提出對他們的保障的。」 「法律能夠從石頭裡榨出油來嗎?我沒有錢,只有百十來鎊。」 我比以前更糊塗了。當然,從他住的旅館看,他的經濟情況是非常窘迫的。 「把這筆錢花完了你怎麼辦?」 「再去掙一點兒。」 他冷靜得要命,眼睛裡始終閃露著訕笑,倒仿佛我在說一些愚不可及的蠢話似的。我停了一會兒,考慮下面該怎麼說。但是這回他倒先開口了。 「為什麼阿美不重新嫁人呢?她年紀並不老,也還有吸引人的地方。我還可以推薦一下:她是個賢妻。如果她想同我離婚,我完全可以給她製造她需要的藉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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