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這一定是世間無數對夫妻的故事。這種生活模式給人以安詳親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條平靜的小河,蜿蜒流過綠茸茸的牧場,與鬱鬱的樹蔭交相掩映,直到最後瀉入煙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卻總是那麼平靜,總是沉默無言、聲色不動,你會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也許這只是我自己的一種怪想法(就是在那些日子這種想法也常在我心頭作祟),我總覺得大多數人這樣度過一生好象欠缺一點什麼。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裡卻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渴望一種更狂放不羈的旅途。這種安詳寧靜的快樂好象有一種叫我驚懼不安的東西。我的心渴望一種更加驚險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變遷——變遷和無法預見的刺激,我是準備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滿布的海灘的。

  【八】

  回過頭來讀了讀我寫的思特裡克蘭德夫婦的故事,我感到這兩個人被我寫得太沒有血肉了。要使書中人物真實動人,需要把他們的性格特徵寫出來,而我卻沒有賦予他們任何特色。我想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過錯,我苦思苦想,希望回憶起一些能使他們性格鮮明的特徵。我覺得如果我能夠詳細寫出他們說話的某些習慣或者他們的一些離奇的舉止,或許就能夠突出他們的特點了。象我現在這樣寫,這兩個人好象是一幅古舊掛毯上的兩個人形,同背景很難分辨出來;如果從遠處看,那就連輪廓也辨別不出,只剩下一團花花綠綠的顏色了。我只有一種辯解:他們給我的就是這樣一個印象。有些人的生活只是社會有機體的一部分,他們只能生活在這個有機體內,也只能依靠它而生活,這種人總是給人以虛幻的感覺;思特裡克蘭德夫婦正是這樣的人。他們有如體內的細胞,是身體所決不能缺少的,但是只要他們健康存在一天,就被吞沒在一個重大的整體裡。思特裡克蘭德這家人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一個和藹可親、殷勤好客的妻子,有著喜歡結交文學界小名人的無害的癖好;一個並不很聰明的丈夫,在慈悲的上帝安排給他的那種生活中兢兢業業、恪盡職責:兩個漂亮、健康的孩子。沒有什麼比這一家人更為平凡的了。我不知道這一家人有什麼能夠引起好奇的人注意的。

  當我想到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時,不禁自問:是不是當初我過於遲鈍,沒有看出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身上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啊?也許是這樣的。從那個時候起到現在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在此期間我對人情世故知道了不少東西,但是即使當初我認識他們夫婦時就已經有了今天的閱歷,我也不認為我對他們的判斷就有所不同。只不過有一點會和當年不一樣:在我瞭解到人是多麼玄妙莫測之後,我今天決不會象那年初秋我剛剛回到倫敦時那樣,在聽到那個消息以後會那樣大吃一驚了。

  回到倫敦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就在傑爾敏大街上遇見了柔斯·瓦特爾芙德。

  「看你今天這麼喜氣洋洋的樣子,」我說,「有什麼開心的事啊?」

  她笑了起來,眼睛流露出一道我早已熟悉的幸災樂禍的閃光。這意味著她又聽到她的某個朋友的一件醜聞,這位女作家的直覺已經處於極度警覺狀態。

  「你看見過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是不是?」

  不僅她的面孔,就連她的全身都變得非常緊張。我點了點頭。我懷疑這個倒黴鬼是不是在證券交易所蝕了老本兒,要不就是讓公共汽車軋傷了。

  「你說,是不是太可怕了?他把他老婆扔了,跑掉了。」

  瓦特爾芙德小姐肯定覺得,在傑爾敏大街馬路邊上講這個故事大辱沒這樣一個好題目,所以她只是象個藝術家似地把主題拋出來,宣稱她並不知道細節。而我卻不能埋沒她的口才,認為根本無需介意的環境竟會妨礙她給我講述故事。但是她還是執拗地不肯講。

  「我告訴你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回答我激動的問題說,接著,很俏皮地聳了聳肩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倫敦哪家茶點店准有一位年輕姑娘把活兒辭了。」

  她朝我笑了一下,道歉說同牙醫生約定了時間,便神氣十足地揚長而去。這個消息與其說叫我難過,不如說使我很感興趣。在那些日子裡我的見聞還很少是親身經歷的第一手材料,因此在我碰到這樣一件我在書本裡閱讀到的故事時,覺得非常興奮。我承認,現在時間和閱歷已經使我習慣於在我相識的人中遇到這類事情了。但是我當時還有一種驚駭的感覺。思特裡克蘭德那一年一定已經有四十歲了,我認為象他這樣年紀的人再牽扯到這種愛情瓜葛中未免令人作嘔。在我當時年幼無知,睥睨一切的目光中,一個人陷入愛情而又不使自己成為笑柄,三十五歲是最大的年限。除此以外,這個新聞也給我個人添了點兒小麻煩。原來我在鄉下就給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寫了信,通知她我回倫敦的日期,並且在信中說好如果她不回信另作安排的話,我將在某月某日到她家去吃茶。我遇見瓦特爾芙德小姐正是在這一天,可是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並沒有給我捎什麼信來。她到底想不想見我呢?非常可能,她在心緒煩亂中把我信裡訂的約會忘到腦後了。也許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不去打擾她。可是另一方面,她也可能想把這件事瞞著我,如果我叫她猜出來自己已經聽到這件奇怪的消息,那就太不慎重了。我既怕傷害這位夫人的感情,又怕去她家作客惹她心煩,心裡非常矛盾。我知道她這時一定痛苦不堪,我不願意看到別人受苦,自己無力替她分憂;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想看一看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對這件事有何反應,儘管我對這個想法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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