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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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特裡克蘭德很有禮貌地笑了笑,就象那些承認你說了一個笑話而又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人一樣,他並沒有說什麼。又來了別的客人,需要主人去周旋,我被丟在一邊。當最後客人都已到齊,只等著宣佈開飯的時候,我一邊和一位叫我「陪同」的女客隨便閒談,一邊思忖:文明社會這樣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費在無聊的應酬上實在令人莫解。拿這一天的宴會來說,你不能不感到奇怪為什麼女主人要請這些客人來,而為什麼這些客人也會不嫌麻煩,接受邀請。當天一共有十位賓客。這些人見面時冷冷淡淡,分手時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當然了,這只是完成一次社交義務。思特裡克蘭德夫婦在人家吃過飯,「欠下」許多人情,對這些人他們本來是絲毫不感興趣的。但是他們還是不得不回請這些人,而這些人也都應邀而來了。為什麼這樣做?是為了避免吃飯時總是夫妻對坐的厭煩,為了讓僕人休息半天,還是因為沒有理由謝絕,因為該著吃別人一頓飯?誰也說不清。 餐廳非常擁擠,讓人感到很不舒服。這些人中有一位皇家法律顧問和夫人,一位政府官員和夫人,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姐姐和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還有一位議員的妻子。正是因為議員發現自己不能離開議院我才臨時被請來補缺。這些客人的身份都非常高貴。女太太們因為知道自己的氣派,所以並不太講究衣著,而且因為知道自己的地位,也不想去討人高興。男人們個個雍容華貴。總之,所有這裡的人都帶著一種殷實富足、躊躇滿志的神色。 每個人都想叫宴會熱鬧一些,所以談話的嗓門都比平常高了許多,屋子裡一片喧嘩。但是從來沒有大家共同談一件事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同他的鄰座談話,吃湯、魚和小菜的當兒同右邊的人談,吃烤肉、甜食和開胃小吃的當兒同左邊的人談。他們談政治形勢,談高爾夫球,談孩子和新上演的戲,談皇家藝術學院展出的繪畫,談天氣,談度假的計劃。談話一刻也沒有中斷過,聲音也越來越響。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宴會非常成功,她可以感到慶倖。她的丈夫舉止非常得體。也許他沒有談很多話,我覺得飯快吃完的時候,坐在他兩邊的女客臉容都有些疲憊。她們肯定認為很難同他談什麼。有一兩次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目光帶著些焦慮地落在他身上。 最後,她站起來,帶著一群女客離開屋子。在她們走出去以後,思特裡克蘭德把門關上,走到桌子的另一頭,在皇家法律顧問和那位政府官員中間坐下來。他又一次把紅葡萄酒傳過來,給客人遞雪茄。皇家法律顧問稱讚酒很好,思特裡克蘭德告訴我們他是從什麼地方買來的。我們開始談論起釀酒同煙草來。皇家法律顧問給大家說了他正在審理的一個案件,上校談起打馬球的事。我沒有什麼事好說,所以只是坐在那裡,裝作很有禮貌地津津有味地聽著別人談話的樣子。因為我知道這些人誰都和我無關,所以就從從容容地仔細打量起思特裡克蘭德來。他比我想像中的要高大一些;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以前會認為他比較纖弱,貌不出眾。實際上他生得魁梧壯實,大手大腳,晚禮服穿在身上有些笨拙,給人的印象多少同一個裝扮起來參加宴會的馬車夫差不多。他年紀約四十歲,相貌談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因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只不過都比一般人大了一號,所以顯得有些粗笨。他的鬍鬚刮得很乾淨,一張大臉光禿禿的讓人看著很不舒服。他的頭髮顏色發紅,剪得很短,眼睛比較小,是藍色或者灰色的。他的相貌很平凡。我不再奇怪為什麼思特裡克蘭德太太談起他來總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對於一個想在文學藝術界取得一個位置的女人來說,他是很難給她增加光彩的。很清楚,他一點兒也沒有社交的本領,但這也不一定人人都要有的。他甚至沒有什麼奇行怪癖,使他免于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過是一個忠厚老實、索然無味的普通人。一個人可以欽佩他的為人,卻不願意同他待在一起。他是一個毫不引人注意的人。他可能是一個令人起敬的社會成員,一個誠實的經紀人,一個恪盡職責的丈夫和父親,但是在他身上你沒有任何必要浪費時間。 【七】 喧囂紛擾的社交季節逐漸接近尾聲,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忙著準備離開誠裡。思特裡克蘭德太太計劃把一家人帶到諾佛克海濱去,孩子們可以在那裡洗海水浴,丈夫可以打高爾夫球。我們告了別,說好秋天再會面。但是在我留在倫敦的最後一天,剛從陸海軍商店裡買完東西走出來,卻又遇到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帶著她的一兒一女;同我一樣,她也是在離開倫敦之前抓空買最後一批東西。我們都又熱又累,我提議一起到公園去吃一點冷食。 我猜想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很高興讓我看到她的兩個孩子,她一點兒也沒有猶豫就接受了我的邀請。孩子們比照片上看到的更招人喜愛,她為他們感到驕傲是很有道理的。我的年紀也很輕,所以他們在我面前一點也不拘束,只顧高高興興地談他們自己的事。這兩個孩子都十分漂亮,健康活潑。歇息在樹蔭下,大家都感到非常愉快。 一個鐘頭以後,這一家擠上一輛馬車回家去了,我也一個人懶散地往俱樂部踱去。我也許感到有一點寂寞,回想我剛才瞥見的這種幸福家庭生活,心裡不無豔羨之感。這一家人感情似乎非常融洽。他們說一些外人無從理解的小笑話,笑得要命。如果純粹從善於辭令這一角度衡量一個人的智慧,也許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算不得聰明,但是在他自己的那個環境裡,他的智慧還是綽綽有餘的,這不僅是事業成功的敲門磚,而且是生活幸福的保障。思特裡克蘭德太太是一個招人喜愛的女人,她很愛她的丈夫。我想像著這一對夫妻的生活,不受任何災殃禍變的干擾,誠實、體面,兩個孩子更是規矩可愛,肯定會繼承和發揚這一家人的地位和傳統。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倆的年紀越來越老,兒女卻逐漸長大成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結婚成家——一個已經出息成美麗的姑娘,將來還會生育活潑健康的孩子;另一個則是儀錶堂堂的男子漢,顯然會成為一名軍人。最後這一對夫妻告老引退,受到子孫敬愛,過著富足、體面的晚年。他們幸福的一生並未虛度,直到年壽已經很高,才告別了人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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