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是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的一位熱心的崇拜者,如果他想為思特裡克蘭德塗脂抹粉本來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但他的目光敏銳,一眼就望穿了隱含在一些天真無邪的行為下的可鄙的動機。他既是一個藝術研究者,又是一個心理——病理學家。他對一個人的潛意識了如指掌。沒有哪個探索心靈秘密的人能夠象他那樣透過普通事物看到更深邃的意義。探索心靈秘密的人能夠看到不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東西,心理病理學家卻看到了根本不能表達的事物。我們看到這位學識淵深的作家如何熱衷於搜尋出每一件使這位英雄人物丟臉的細節瑣事,真是令人拍案叫絕。每當他列舉出主人公一件冷酷無情或者卑鄙自私的例證,他的心就對他更增加一分同情。在他尋找到主人公某件為人遺忘的軼事用來嘲弄羅伯特·思特裡克蘭德牧帥的一片孝心時,他就象宗教法庭的法官審判異教徒那樣樂得心花怒放。他寫這篇文章的那種認真勤奮勁兒也著實令人吃驚。沒有哪件細小的事情被他漏掉,如果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有一筆洗衣賬沒有付清,這件事一定會被詳細記錄下來;如果他欠人家一筆借款沒有償還,這筆債務的每一個細節也絕對不會遺漏;這一點讀者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二】

  關於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的文章既已寫了這麼多,看來我似乎沒有必要再多費筆墨了。為畫家樹碑立傳歸根結底還是他的作品。當然喏,我比大多數人對他更為熟悉;我第一次和他會面遠在他改行學畫以前。在他落魄巴黎的一段坎坷困頓的日子裡,我經常和他見面。但如果不是戰爭的動亂使我有機會踏上塔希提島的話,我是不會把我的一些回憶寫在紙上的。眾所周知,他正是在塔希提度過生命中最後幾年;我在那裡遇見不少熟悉他的人。我發現對他悲劇的一生中人們最不清晰的一段日子,我恰好可以投擲一道亮光。如果那些相信思特裡克蘭德偉大的人看法正確的話,與他有過親身接觸的人對他的追述便很難說是多餘的了。如果有人同埃爾·格列柯象我同思特裡克蘭德那樣熟稔,為了讀到他寫的格列柯回憶錄,有什麼代價我們不肯付呢?

  但是我並不想以這些事為自己辯解。我不記得是誰曾經建議過,為了使靈魂寧靜,一個人每天要做兩件他不喜歡的事。說這句話的人是個聰明人,我也一直在一絲不苟地按照這條格言行事:因為我每天早上都起床,每天也都上床睡覺。但是我這個人生來還有苦行主義的性格,我還一直叫我的肉體每個星期經受一次更大的磨難。《泰晤士報》的文學增刊我一期也沒有漏掉。想到有那麼多書被辛勤地寫出來,作者看著書籍出版,抱著那麼殷切的希望,等待著這些書又是什麼樣的命運,這真是一種有益身心的修養。一本書要能從這汪洋大海中掙扎出來希望是多麼渺茫啊!即使獲得成功,那成功又是多麼瞬息即逝的事啊!天曉得,作者為他一本書花費了多少心血,經受多少磨折,嘗盡了多少辛酸,只為了給偶然讀到這本書的人幾小時的休憩,幫助他驅除一下旅途中的疲勞。如果我能根據書評下斷語的話,很多書是作者嘔心瀝血的結晶,作者為它絞盡了腦汁,有的甚至是孜孜終生的成果。我從這件事取得的教訓是,作者應該從寫作的樂趣中,從鬱積在他心頭的思想的發洩中取得寫書的酬報;對於其他一切都不應該介意,作品成功或失敗,受到稱譽或是詆毀,他都應該淡然處之。

  戰爭來了,戰爭也帶來了新的生活態度。年輕人求助於我們老一代人過去不瞭解的一些神祇,已經看得出繼我們之後而來的人要向哪個方向活動了。年輕的一代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吵吵嚷嚷,早已經不再叩擊門扉了。他們已經闖進房子裡來,坐到我們的寶座上,空中早已充滿了他們喧鬧的喊叫聲。老一代的人有的也模仿年輕人的滑稽動作,努力叫自己相信他們的日子還沒有過去;這些人同那些最活躍的年輕人比賽喉嚨,但是他們發出的呐喊聽起來卻那麼空洞,他們有如一些可憐的浪蕩女人,雖然年華已過,卻仍然希望靠塗脂抹粉,靠輕狂浮蕩來恢復青春的幻影。聰明一點兒的則擺出一副端莊文雅的姿態。他們的莞爾微笑中流露著一種寬容的譏誚。他們記起了自己當初也曾經把一代高踞寶座的人踐踏在腳下,也正是這樣大喊大叫、傲慢不遜;他們預見到這些高舉火把的勇士們有朝一日同樣也要讓位於他人。誰說的話也不能算最後拍板。當尼尼微城昌盛一時、名震遐邇的時候,新福音書已經老舊了。說這些豪言壯語的人可能還覺得他們在說一些前人未曾道過的真理,但是實際上連他們說話的腔調前人也已經用過一百次,而且絲毫也沒有變化。鐘擺擺過來又蕩過去,這一旅程永遠反復循環。

  有時候一個人早已活過了他享有一定地位的時期,進入了一個他感到陌生的新世紀,這時候人們便會看到人間喜劇中一幅最奇特的景象。譬如說,今天還有誰想得到喬治·克萊布呢?在他生活的那一時代,他是享有盛名的,當時所有的人一致承認他是個偉大的天才,這在今天更趨複雜的現代生活中是很罕見的事了。他寫詩的技巧是從亞歷山大·蒲柏派那裡學習來的,他用押韻的對句寫了很多說教的故事。後來爆發了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詩人們唱起新的詩歌來。克萊布先生繼續寫他的押韻對句的道德詩,我想他一定讀過那些年輕人寫的風靡一時的新詩,而且我還想像他一定認為這些詩不堪卒讀。當然,大多數新詩確實是這樣子的。但是象濟慈同華茲華斯寫的頌歌,柯勒律治的一兩首詩,雪萊的更多的幾首,確實發現了前人未曾探索過的廣闊精神領域。克萊布先生已經陳腐過時了,但是克萊布先生還是孜孜不倦地繼續寫他的押韻對句詩。我也斷斷續續讀了一些我們這一時代的年輕人的詩作,他們當中可能有一位更熾情的濟慈或者更一塵不染的雪萊,而且已經發表了世界將長久記憶的詩章,這我說不定。我讚賞他們的優美詞句——儘管他們還年輕,卻已才華橫溢,因此如果僅僅說他們很有希望,就顯得荒唐可笑了——,我驚歎他們精巧的文體;但是雖然他們用詞豐富(從他們的語彙看,倒仿佛這些人躺在搖籃裡就已經翻讀過羅傑特的《詞匯寶庫》了),卻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新鮮東西。在我看來,他們知道的太多,感覺過於膚淺;對於他們拍我肩膀的那股親熱勁兒同闖進我懷抱時的那種感情,我實在受不了。我覺得他們的熱情似乎沒有血色,他們的夢想也有些平淡。我不喜歡他們。我已經是過時的老古董了。我仍然要寫押韻對句的道德故事。但是如果我對自己寫作除了自娛以外還抱有其它目的,我就是個雙料的傻瓜了。

  喬治·克萊布(1754—1832),英國詩人。
  亞歷山大·蒲柏(1688—1744),英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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