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製造神話是人類的天性。對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物,如果他們生活中有什麼令人感到詫異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們就會如饑似渴地抓住不放,編造出種種神話,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熱。這可以說是浪漫主義對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種抗議。傳奇中的一些小故事成為英雄通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護照。瓦爾特·饒利爵士之所以永遠珍留在人們記憶裡是因為他把披風鋪在地上,讓伊麗莎白女皇踏著走過去,而不是因為他把英國名字帶給了許多過去人們從來沒有發現的國土;一個玩世不恭的哲學家在想到這件事時肯定會啞然失笑的。講到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生前知道他的人並不多。他樹了不少敵人,但沒有交下什麼朋友。因此,那些給他寫文章的人必須借助於活躍的想像以彌補貧乏的事實,看來也就不足為奇了。非常清楚,儘管人們對思特裡克蘭德生平的事蹟知道得並不多,也盡夠浪漫主義的文人從中找到大量鋪陳敷衍的材料,他的生活中有不少離奇可怕的行徑,他的性格裡有不少荒謬絕倫的怪僻,他的命運中又不乏悲壯悽愴的遭遇。經過一段時間,從這一系列事情的演繹附會中便產生了一個神話,明智的歷史學家對這種神話是不會貿然反對的。

  瓦爾特·饒利爵士(1552?—1618),英國歷史學家及航海家。

  羅伯特·思特裡克蘭德牧師偏偏不是這樣一位明智的歷史學家。他認為有關他父親的後半生人們誤解頗多,他公開申明自己寫這部傳記就是為了「排除某些成為流傳的誤解」,這些謬種流傳「給生者帶來很大的痛苦」。誰都清楚,在外界傳播的思特裡克蘭德生平軼事裡有許多使一個體面的家庭感到難堪的事。我讀這本傳記的時候忍不住啞然失笑,但也暗自慶倖,幸好這本書寫得實在枯燥乏味。思特裡克蘭德牧師在傳記裡刻劃的是一個體貼的丈夫和慈祥的父親,一個性格善良、作風勤奮、品行端正的君子。當代的教士在研究人們稱之為《聖經》詮釋這門學問中都學會了遮掩粉飾的驚人本領,但羅伯特·思特裡克蘭德牧師用以「解釋」他父親行狀(這些開行動都是一個孝順的兒子認為值得記住的)的那種精思敏辯,在時機成熟時肯定會導致他在教會中榮獲顯職的。我好象已經看到他那筋骨強健的小腿套上了主教的皮裹腿了。他做的是一件危險的,但或許是很勇敢的事,因為思特裡克蘭德之所以名傳遐邇,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人們普遍接受了的傳說。他的藝術對很多人有那麼大的魅力,或者是由於人們對他性格的嫌惡,或者是對他慘死的同情;而兒子的這部旨在為父親遮羞掩醜的傳記對於父親的崇拜者卻不啻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思特裡克蘭德的最重要的一幅作品《薩瑪利亞的女人》九個月以前曾經賣給一位有名的收藏家。由於這位收藏家後來突然逝世,這幅畫再度拍賣,又被克利斯蒂購去。這次拍賣正值思特裡克蘭德牧師的傳記出版、人們議論紛紛之際,這幅名畫的價格竟比九個月以前降低了二百三十五鎊;這顯然不是一件偶合。如果不是人們對神話的喜愛,叫他們對這個使他們的獵奇心大失所望的故事嗤之以鼻的話,只靠思特裡克蘭德個人的權威和獨特也許無力挽回大局的。說也湊巧,沒有過多久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的文章就問世了,藝術愛好者們的疑慮不安終於消除了。

  《思特裡克蘭德,生平與作品》,畫家的兒子羅伯特·思特裡克蘭德撰寫,1913年海因曼出版。(作者注)
  根據克利斯蒂藏畫目錄的描述,這幅畫的內容是:一個裸體女人,社會島的土人,躺在一條小溪邊的草地上,背景是棕櫚樹、芭蕉等熱帶風景。60英寸×48英寸。(作者注)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隸屬的這一歷史學派不只相信「人之初,性本惡」,而且認為其惡劣程度是遠遠超過人們的想像的;用不著說,比起那些把富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寫成道貌岸然的君子的使人敗興的作家來,這一派歷史學者的著作肯定能夠給予讀者更大的樂趣。對於我這樣的讀者,如果把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的關係只寫作經濟上的聯盟,我是會覺得非常遺憾的;要想勸說我讓我把泰伯利歐斯看作是同英王喬治五世同樣的一位毫無瑕疵的君主,也需要遠比手頭掌握的多得多的證據(謝天謝地,這種證據看來很難找到)。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在評論羅伯特·思特裡克蘭德牧師那部天真的傳記時所用的詞句,讀起來很難叫人對這位不幸的牧師不感到同情。凡是這位牧師為了維護體面不便暢言的地方都被攻擊為虛偽,凡是他鋪陳贅述的章節則率直地被叫作謊言,作者對某些事情保持緘默則乾脆被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斥之為背叛。作品中的這些缺陷,從一個傳記作家的角度來看,固然應該受到指摘,但作為傳記主人公的兒子倒也情有可原;倒黴的是,竟連盎格魯-薩克遜民族也連帶遭了殃,被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批評為假裝正經、作勢嚇人、自命不凡、狡猾欺心,只會烹調倒人胃口的菜飯。講到我個人的意見,我認為思特裡克蘭德牧師在駁斥外間深入人心的一種傳述——關於他父母之間某些「不愉快」的事件時,實在不夠慎重。他在傳記裡引證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從巴黎寫的一封家信,說他父親稱呼自己的妻子為「了不起的女人」,而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卻把原信複製出來;原來思特裡克蘭德牧師引證的這段原文是這樣的:「叫上帝懲罰我的妻子吧!這個女人太了不起了,我真希望叫她下地獄。」在教會勢力鼎盛的日子,它們並不是用這種方法對待不受歡迎的事實的。

  泰伯利歐斯·克勞迪烏斯·尼祿(公元前42—公元37),羅馬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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