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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她們對朱莉婭關心得無微不至。她們配煮了藥茶讓她服用,竭力不讓她坐在她們認為可能有穿堂風的地方。的確,她們為了躲避穿堂風,一生中花費了很大一部分時間。她們讓她躺在沙發上,特別留意,要她得把一雙腳蓋好。她們跟她議論該穿什麼衣服。那些長統絲襪薄得裡面都看得見;而她貼身穿的又是什麼?嘉莉姨媽如果發現她光穿著一件無袖的寬內衣,會毫不驚奇。

  「她連那個都沒有穿,」蘭伯特太太說。

  「那她穿的是什麼呢?」

  「三角褲,」朱莉婭說。

  「總還帶個胸罩吧,我想?」

  「當然沒有,」朱莉婭潑辣地說。

  「那麼,我的甥女,你外面這件衣服裡面是光身囉?」

  「確實如此。」

  「這太荒唐啦,」嘉莉姨媽說。

  這句話是用法語講的。

  「這太不像話了,我的女兒,」蘭伯特太太說。

  這句話是用法語講的。

  「我可不是故作正經,」嘉莉姨媽添上一句,「不過我必須說,這樣子總不太正派。」

  朱莉婭把她的衣裳拿出來給她們看,在她到來後的第一個星期四,她們議論她吃晚飯時該穿什麼。嘉莉姨媽和蘭伯特太太彼此激烈地爭論起來。蘭伯特太太認為她女兒既然有幾套晚禮服,應該穿上一套,而嘉莉姨媽則認為大可不必。

  「往常我到澤西來看望你們的時候,我親愛的,逢到一些先生們來吃晚飯,我記得你總穿上件茶會禮服。」

  「茶會禮服當然很合適囉。」

  她們滿懷希望地瞅著朱莉婭。她搖搖頭。

  「我寧願穿套壽衣,也不要穿茶會禮服。」

  嘉莉姨媽穿著一件厚實的黑綢高領衫裙,戴著一串黑色大理石珠子,蘭伯特太太穿的是一件差不多同樣的衣服,但是披著她的網眼肩巾,戴著一串人造寶石的項鍊。艦長是個結實的小個子,滿面皺紋,一頭白髮修成平頂式,威嚴的唇髭染得墨黑,氣概不凡,雖已年逾七十,吃飯時卻在桌子底下擔擔朱莉婭的腳。離去的時候,他還趁機在她的屁股上擰一把。

  「性感嘛,」朱莉婭喃喃自語,一邊莊嚴地跟隨兩位老太太走進客廳。

  她們為了她手忙腳亂,不是因為她是個偉大的女演員,而是因為她身體不好,需要休息。朱莉婭很快就大為震驚地發覺她們不以她的紅極一時為貴,而反黨不好意思。她們決不想拿她出風頭,相反地並不提出要帶她一起出去拜訪親友。

  嘉莉姨媽從澤西帶來了下午吃茶點的習慣,一直沒有拋棄。有一天,朱莉婭剛來不久,她們邀請了幾位太太小姐來吃茶點;蘭伯特太太在進午餐時這樣對她女兒說:

  「我親愛的,我們在聖馬羅有些很好的朋友,不過當然,儘管已經經過這麼多年,她們還是把我們當外國人看待,所以我們不希望做出任何可能被他們認為古怪的事情來。我們自然不要你說謊話,不過除非你非講不可,你的嘉莉姨媽認為最好不要對任何人說你是女演員。」

  朱莉婭吃了一驚,可是她的幽默感戰勝了驚訝,差點笑出來。

  「假如我們今天下午盼望著會來的朋友中有人順便問起你你丈夫是做什麼的,你說他是做生意的,那不好算是假話吧?」

  「一點不假,」朱莉婭說,讓自己微笑了一下。

  「當然我們也知道英國女演員和法國女演員可不一樣,」嘉莉姨媽和藹地說。「法國女演員有個情夫,幾乎是不言而喻的。」

  「噢,天哪,」朱莉婭說。

  她在倫敦的生活,那裡的興奮、得意和痛苦的事兒漸漸地好像越來越遙遠了。不久她覺得自己能夠用平靜的心情來考慮湯姆和她對他的感情了。她認識到受到更大損傷的是她的虛榮而不是她的心。在這裡,一天天過得單調無味。不多幾時,唯一使她記起倫敦的就是每逢星期一到來的星期日的倫敦報紙了。她拿了一大摞,整天閱讀它們。她這才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她到城堡周圍的防禦堤上去散步,眺望海灣中星羅棋佈的島嶼。那裡的灰色天空使她懷念英國的灰色天空。但是一到星期二早晨,她又重新沉浸在外省生活的寧靜中了。她看大量的書,看那些在當地書店裡買來的長篇小說,有英國的,也有法國的,她還讀她心愛的魏爾蘭。他的詩中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似乎正適合這座灰色的布列塔尼城市、適合那些陰沉的古老石頭房屋和陡峭而曲折的幽靜街道。

  布列塔尼(Brittany)為法國西北部一半島,聖馬羅是半島北部的一個港口城市。

  這兩位老太太的嫺靜的習慣、平安無事的日常生活和悄俏的閒談激起了她的同情。這些年來什麼事情也沒有在她們身上發生過,一直到她們去世也不會發生什麼,這樣的話,她們的生活是何等沒有意義啊。奇怪的是,她們竟感到滿足。她們既不知怨恨,也不知妒忌。她們已經達到了朱莉婭站在腳光前向熱烈鼓掌的觀眾鞠躬時所感覺到的那種超脫一般人際關係的境界。有時她還認為這種超脫的感覺是她最寶貴的財富呢。在她身上它是產生於驕傲,而在她們身上則是產生於謙卑。這兩者可都給人帶來一樣珍貴的東西,那就是精神上的自由;只是在這兩位老太太身上更為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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