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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那西班牙人好像偶然看到了這裡的酒瓶似的。

  「我口渴得很,可不可以讓我喝一杯香檳?」

  朱莉婭沉默了一刹那。這是他的香檳,又是他的包房。嗯,好吧,讓他得寸進尺吧。

  「當然可以。」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點上一枝香煙,在她床沿上坐下來。她把身子挪進一點,給他讓出些位置。他完全把這視為當然。

  「你不可能在那邊車廂裡睡覺,」他說。「那裡有個男人呼吸聲音可大哩。我幾乎寧願他打鼾的。假如他打鼾,人家倒可以叫醒他。」

  「我很抱歉。」

  「哦,沒問題。如果情況再壞,我會在你門外的走廊裡蜷縮一夜的。」

  「他總不見得指望我會請他來睡在這裡吧,」她心裡說。「我開始懷疑這全是設置好的圈套。休想,我的小子。」接著她出聲說道:「羅曼蒂克,當然囉,不過不太舒適。」

  「你真是個十分迷人的女人。」

  她幸喜自己的睡衣很漂亮,臉上也沒抹上油膏。事實上,她臉上的脂粉也還沒擦掉。她的嘴唇紅得鮮豔奪目,她很清楚,在背後的閱讀用燈的燈光襯托下,她並不太難看。然而她譏嘲地回答道:

  「要是你以為把包房讓給了我,我就會讓你和我睡覺,那你可弄錯了。」

  「正如你說的,當然囉。可為什麼不行呢?」

  「我不是那種十分迷人的女人。」

  「那你是什麼樣的女人呢?」

  「是個忠實的妻子,慈愛的母親。」

  他輕輕歎了口氣。

  「很好。那我就告辭了,祝你晚安。」

  他把煙蒂在煙缸上撚滅了,拿起她的手來親吻。他把嘴唇貼著她的手臂慢慢往上移。這使朱莉婭微微感到一種特殊的刺激。那鬍子使她的皮膚微微作癢。接著他俯身過來吻她的嘴唇。他的鬍子有一陣像是發黴的氣味,她覺得很特別;她弄不清這氣味使她噁心呢,還是使她激動。說也奇怪,她回頭想想,她從來沒有被一個留鬍子的男人親吻過。這似乎異樣地糧褻。他啪的一聲把燈關了。

  他一直待在她身邊,直到拉下的窗簾縫裡透進一絲亮光,告誡他們天已破曉。朱莉婭在心靈和肉體上都徹底垮了。

  「我們到達戛納的時候,我將完全不像人樣了。」

  這風險多大啊!他很可能把她殺了,或者偷走她的珍珠項鍊。她想起自己招來的這種危險,周身熱一陣冷一陣。他也是到戛納去的。假如他到了那裡硬要跟她來往,她將如何向她的朋友們解釋他是什麼樣的人?她確信多麗不會喜歡他。他還可能向她敲詐勒索。如果他要求重複這回的勾當,她該怎麼辦?他很熱情,這是無可置疑的,他還曾問她將耽擱在哪裡,雖然她沒有告訴他,但他要打聽的話,是肯定能打聽到的;在戛納這樣的地方,幾乎不可能不偶然碰到他。他會纏住她。如果他真如他所說的那樣深深地愛她,那就沒法想像他會放過她,而且這種外國人是多麼不可信賴,他可能會當眾大鬧的。唯一可以寬慰的是他只在這裡度過復活節,她可以假裝疲憊不堪,對多雨說她喜歡安靜地待在別墅裡歇息一陣。

  「我怎麼會成了這樣的蠢貨?」她大聲地自怨自艾。

  多麗將到車站來接她,要是他冒失地上前來向她告別,她就將對多雨說他把包房讓給了她。這樣說沒有壞處。盡可能說真話,總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在戛納下車的乘客相當多,朱莉婭走出車站,坐進多麗的汽車,沒有看到他的影子。

  「今天我什麼也沒有安排,」多麗說。「我想你會覺得累,所以要你就和我單獨在一起待上二十四小時。」

  朱莉婭在她手臂上親熱地擰了一下。

  「這太好了。我們就在別墅裡到處坐坐,臉上塗些油膏,暢快地聊聊天。」

  可是第二天多麗安排好一同出去吃飯,還要到克羅伊塞特河上的一個酒吧間去和她們的房東們會晤,共飲雞尾酒。這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她們下了汽車,多麗站定下來,吩咐車夫回頭來接她們,朱莉婭等著她。

  突然她的心猛地一大跳,原來那個西班牙人正朝著她走來,一邊有一個女人吊在他臂膀上,另一邊是一個小女孩,他正攙著她的手。朱莉婭來不及轉身閃避。就在這時候,多麗跑來同她一起跨過人行道。西班牙人走來了,他對她膘了一眼,一點也沒有相識的表示,他正眼吊在他臂膀上的女人談得起勁,就這樣走過去了。朱莉婭一刹那間就明白他不想看見她,正同她自己不想看見他一樣。那個女人和那孩子顯然是他的妻子和女兒,他特地到戛納來和他們共度復活節的。

  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現在她可以無所恐懼地盡情歡樂了。但當她陪著多麗去酒吧間的時候,朱莉婭心想男人們真是可惡。你簡直一分鐘也不能信任他們。一個男人自己有漂亮的妻子,又有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女孩,竟然會在火車上跟個陌生女人胡搞起來,真是可恥。你還以為他們總該講點體面吧。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朱莉婭的憤慨漸漸消退了,後來常常想起這樁奇遇,競覺得極大的喜悅。畢竟這事情怪有趣的。有時候她聽任自己胡思亂想,在幻想中重溫那奇異的一夜所發生的一切。他是個非常可人心意的情人。等她成了老太婆,他將使她有所回憶。尤其是那部鬍子給她的印象最深:它碰到她臉上時,那種說不出的感覺,還有那既討厭又異樣刺激的像是發黴的氣味,真是美妙。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尋找留鬍子的男人,她似乎覺得,倘有這樣的一個人向她求愛的話,她簡直沒法拒絕。可是人們不大留鬍子了,對她來說也幸虧如此,因為她一看見,膝蓋就會有些發軟,而偶爾碰到個留鬍子的,卻又不來向她獻殷勤。

  她很想知道這西班牙人到底是誰。一兩天后,她在卡西諾賭場裡看見他在玩「九點」,問了兩三個人是否認識他。誰都不認識,他就這樣永遠無名無姓地留在她的記憶中,留在她的骨髓裡。奇怪的巧合是,那天下午那個如此出人不意地輕舉妄動的年輕人的名字,她同樣也不知道。她想想真有點滑稽。

  一種紙牌賭博戲,原文為法語Chemin de fer,意為「鐵路」。

  「要是我事先曉得他們要對我放肆,我至少得向他們要張名片吧。」

  想到這裡,她樂陶陶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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