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劇院風情 | 上頁 下頁
一二


  朱莉婭認為他絕頂漂亮,她說他漂亮是因為她喜歡說他漂亮,但她說這話也是因為她知道他喜歡聽這話。他對她有喜愛、有愛慕,覺得跟她在一塊自由自在,而且他信任她,但是她心裡很明白,他並不熱愛著她。她安慰自己,他只會愛她到這個程度,她想等他們結了婚,兩人睡在一起,她自己的熱情該會激發起他同樣的熱情。目前她儘量使用她的乖巧,見機行事,並旦儘量克制。她曉得不能惹他厭煩。她知道決不能使他覺得她是一種負擔或者責任。他會為了一局高爾夫球,或者為了去跟一個偶然相識的朋友吃頓飯而把她拋置不顧,但她從來不讓他看出她心中的不快。她隱隱察覺,她作為一個女演員所取得的成功有助於增強他對她的感情,於是拼命努力把戲演好。

  他們訂婚一年多後,一位正在尋覓人材的美國劇院經理,耳聞吉米·蘭頓的保留劇目輪演劇團,來到了米德爾普爾,對邁克爾很感興趣。他捎了張便條給他,請他第二天下午到他旅館一晤。邁克爾喜出望外,激動得氣也透不過來,連忙拿條子去給朱莉婭看;這只可能意味著那位美國經理將請他去演一個什麼角色。她的心一沉,可是裝得跟他一樣激動,第二天陪著他同去旅館。邁克爾會晤那個大人物的時候,她在門廳裡等著。

  「祝我交好運,」他轉身離開她走進電梯時輕聲地說。「這事情太好了,幾乎難以相信是真的。」

  朱莉婭坐在一張寬大的皮沙發上,一心希望邁克爾拒絕接受那美國經理要他演的角色,或者認為給他的薪金太低,有損他的尊嚴,所以不肯接受。要不,他叫邁克爾念他心目中的那個角色的臺詞,得到的結論是他達不到要求。然而半小時後,她看見邁克爾向她走來時,他兩眼閃閃發亮,步履輕快,她就知道他成功了。她一時覺得就快嘔吐起來,等她在臉上強裝出熱切、愉快的笑容,只覺得肌肉繃得又緊又硬。

  「沒問題了。他說那是個很好的角色,一個男孩子角色,十九歲。先在紐約演八到十個星期,然後去各地巡迴演出。穩穩有四十個星期和約翰·德魯在一起。每星期二百五十美元。」

  約翰·德魯(John Drew,1853—1929)出身于美國一演員世家,美丰姿,擅演喜劇及社會劇。

  「啊,寶貝兒,這對你太好啦。」

  顯然他是欣然接受了。拒絕的念頭在他腦子裡根本沒閃現過。

  「可是我——我,」她想,「即使他們出我一千美元一個星期,我也不去,如果這意味著要和邁克爾分開的話。」

  黯然的失望攫住了她。她毫無辦法。她必須假裝和他同樣的愉快。他興奮得坐不住了,拖著她直往熱鬧的大街上走去。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當然美國開支大,不過我每星期至多五十美元就該能夠生活了,而且聽說美國人挺好客,我常會吃飯不用花錢。我看沒有理由不能在四十個星期裡省下八千美元來,那就是一千六百英鎊呀。」

  由此可見,當時英鎊與美元的比率為1:5。

  (「他不愛我。他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恨他。我恨不得殺了他。該死的美國經理。」)

  「如果他第二年再聘用我,我每星期可拿三百美元。那就是說,兩年時間我幾乎可以掙到四千鎊。差不多足夠開始經營劇院了。」

  「第一年!」朱莉婭一時失去了控制,飽含著眼淚,嗓音也沉重了。「你是說,你將去兩年嗎?」

  「哦,到了夏天我當然會回來的。他們給我付回來的路費,我準備回家裡去過夏,這樣可以一個錢也不花了。」

  「我不知道沒有你在身邊怎麼過。」

  她把話說得很輕鬆,聽來像是奉承卻又似很隨便。

  「嗯,我們可以愉快地一起過夏,而且你知道一年,至多兩年,嗯,閃電般一晃就過去了。」

  邁克爾隨意走著,而朱莉婭卻在他不知不覺中帶著他朝她心裡要去的方向走去。這會兒他們到了劇院前面。她停了步。

  「我們口頭見。我得到劇院去看吉米。」

  他聽了,臉沉了下來。

  「你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我!我必須有個人可以談談。我想我們可以在開演前一同去吃點什麼。」

  「萬分抱歉。吉米·蘭頓等著我去,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邁克爾對她甜美而和藹地笑笑。

  「嗯,好,那麼你去吧。我不會因為你難得一次使我失望而責怪你的。」

  他向前走去,她從後臺門走進了劇院。吉米·蘭頓在屋頂下給他自己安排了一小套房間,可以從樓廳進去。她按了一下前門上的電鈴,他親自來開門。他看見了她,既詫異又高興。

  「哈囉,朱莉婭,進來吧。」

  她一言不發地在他身邊走過去,他們走進他的起居室,只見這間屋子很不整潔,攤滿了劇本的打字稿、書籍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他那頓簡單的午餐剩下的東西還在寫字臺上的一隻盤子裡。她轉身面對著他。她牙關咬得緊緊的,皺眉蹙額。

  「你這惡鬼!」

  她倏的伸手一揮,沖到他面前,雙手扭住了他鬆開的襯衫領口,猛搖著他。他竭力掙脫,無奈她力氣很大,又是發了狂。

  「住手。住手。」

  「你這惡鬼,你這豬玀,你這卑鄙齷齪的下流坯。」

  他揮舞起臂膀,用張開的手掌啪地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她不覺松了手,一手按上自己的面頰,因為他這一下打得她好痛。她放聲大哭。

  「你這畜生。你這條瘋狗打起女人來了。」

  「收起你的廢話,親愛的。你難道不知道,女人打我,我總打還的嗎?」

  「我沒有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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