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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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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告訴你,就如同那第一個能將拇指碰到小指的人,無法告訴你這點細微動作將蘊涵多少重大後果一樣。我只能告訴你,那片刻陶醉時抓住我的濃郁的寧靜、歡樂和安泰感仍舊留在我心裡,那種第一次使我眼花繚亂的宇宙美麗境界,現在仍舊同樣鮮明生動。」 「可是,拉裡,你關於絕對的見解肯定會逼使你認為世界和世界的美只是幻覺——是瑪雅〔注:印度教中製造幻境的女神。〕一手造成的。」 「認為印度人把世界看作是幻覺,這是錯的;印度人並不如此;他們只說世界的真實和絕對的真實不能同日而語。瑪雅只是那些熱衷的思想家編出來的,藉此解釋無窮怎樣創造有窮。沙姆卡拉,他們裡面最聰明的一個,斷言這是一個解決不了的謎團。你知道,困難在於解釋為什麼婆羅門要創造世界。婆羅門是存在、福澤和智慧;它是不可改變的;它一直在這裡,而且永遠保持靜止,它什麼都不缺,它什麼都不需要,因此既不知道變易,也不知道爭奪,它是十全十美的;既然如此,它為什麼要創造世界呢?你假如問這個問題,你得到的一般解答是,絕對創造世界是鬧著玩的,並不帶有什麼目的。可是,當你想到洪水和饑饉,地震和颶風,想到折磨人體的一切疾病,你的正義感就會爆發出來,認為這麼多駭人聽聞的東西當初怎麼會這樣隨隨便便就創造出來。西裡·甘乃夏心地太忠厚了,所以不相信這種學說;他把世界看作是絕對的表現,而且是它的完善的氾濫。他教導說,神沒法子不創造,而世界則是神性的表現。我問他,既然世界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主宰的本性表現,為什麼它是這樣的可恨,使眾生的唯一合理出路就是擺脫它的束縛。西裡·甘乃夏回答說,塵世的滿足都是暫時的,只有無限能提供持久的快樂和幸福。但是,時間的沒完沒了並不能使善更加善些,也不能使白更加白些。如果中午的薔薇失去它在清晨時的嬌美,它在清晨時的嬌美仍然是真實的。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個完,我們除非是傻子才要求事物永久不變,但是,如果我們不抓著手裡的東西及時享受它,肯定說我們就更傻了。如果變易是事物的本性,我們會認為把這一條作為人生哲學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了。我們誰也不能兩次濯足於同一的河流,然而,河水流去,繼之流來的水仍舊一樣清涼沁人。 「往昔雅利安人初次來到印度時,把我們知道的世界看作只是不可知世界的表像;但是,他們歡迎這樣一個世界,覺得它窈窕多姿。只是經過了若干世紀之後,當征伐的勞累和困人的氣候消磨掉他們的活力,使得他們成為異族大舉入侵的俎上肉時,他們方才僅僅看見人生的醜惡一面,並且渴望從輪回中解脫出來。但是,為什麼我們西方人,特別是我們美國人,懾於腐朽、死亡、饑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虛幻呢?我們的生命力是旺盛的。當時,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裡抽著煙斗時,覺得自己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精神。我覺得體內有種力量急於要擴展出來。要我離開世界,住進一個修道院,我決計不幹;相反,我要生活在世界上,愛這世界上的一切,老實說不是為它們本身,而是為了它們裡面的無限。如果在那幾次的片刻陶醉中,我的確和絕對合為一體,那就如他們告訴我的,什麼都不能傷害我,而當我清算了今生的前因後果之後,我就不會再回到世界上來。一想到這裡,我不禁充滿惶惑。我要投生,投生再投生。我願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樣憂傷痛苦;我覺得只有生生不息,一個生命接一個生命,才能滿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動身下山,於次日到達寺廟。西裡·甘乃夏看見我穿上西服感到詫異。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時在森林管理員那所小屋子裡換上的,因為山上比較冷;下山時也沒有想起要換掉。 「『師傅,我是來告別的,』我說。『我打算回家鄉了。』 「他沒有開口。和平時一樣,他盤膝坐在鋪著虎皮的禪床上,前面火缽裡點了一支香,空氣裡微微聞得見一點香味。跟我第一天看見他時一樣,他只是一個人。他凝神盯著我看,好像一直看到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他已經完全懂得了。 「『這樣好,』他說。『你離家太久了。』 「我朝他跪下,他為我祈福。當我站起來時,我的眼睛濕了。他是一個高尚聖潔的人。我將永遠以認識他為榮。我和院中那些修士一一告別;他們有些已經修道多年,有些是在我之後來的。我把自己的一點衣物和書籍留下,覺得說不定對他們有用,於是把背包扛在肩上,穿著我到達時的舊長褲和褐色上褂,戴一頂破帽子,步行回到鎮上。一星期後,在孟買搭上一條船,在馬賽上了岸。」 我們兩人都沉默下來,各自在思索;可是儘管我已經十分疲倦,有一件事我還是急切地要問個明白,所以最後還是我開口。 「拉裡,老弟,」我說,「你這次長時期的探索是從惡的問題開始的。是世界上有惡的存在使你孜孜以求的。可是,談了這半天,你對這個問題連一個初步答案也沒有提到。」 「也許就沒有什麼答案,也許我不夠聰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羅摩克裡希那把世界看作是神的一種遊戲。他說,『世界就是遊戲,在這種遊戲裡,有樂有憂,有道德亦有墮落,有知識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惡。如果罪惡和痛苦在創世時就被完全排除掉,遊戲還能繼續玩下去嗎?』我將以全力否定這種說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設想是,當絕對在這世界上表現為善時,惡也自然而然連帶著出現。沒有地殼災變的那種無法想像的恐懼,你就絕不會見到喜馬拉雅山的壯麗景色。中國燒瓷的匠人能夠把花瓶燒得像蛋殼一樣薄,燒得造形那樣優美,點綴上美麗的花飾,著上迷人的色彩,塗上粲然的光澤,但是,由於它的本質是瓷,他就沒法改變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會變成許多碎片。根據同樣的道理,我們在這世界上所珍視的一切美好的,有價值的事物,只能和醜惡的東西共同存在,你說是不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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