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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大家玩得很開心,而且覺得他是我們裡面的一員,猶如別的人一樣,可是,突然間,你覺得他就像你想要抓在手裡的煙圈一樣逃脫你的掌握。你說是什麼使他變得這樣古怪呢?」

  「也許很稀淡平常,所以人們簡直察覺不到。」

  「比方說?」

  「例如,人好。」

  伊莎貝兒眉頭皺起來。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說。使人聽了怪不是滋味的。」

  「還是心靈深處有那一點點苦痛呢?」

  伊莎貝兒盯著我看了好長一會,像在考慮我在想些什麼。她從旁邊桌上取一支香煙,點起來,靠在椅背上;望著煙嫋嫋升到空中。

  「你要我走嗎?」我問。

  「不。」

  我半晌不開口,盡看著她,欣賞著她俊俏的鼻子和下巴的優柔線條。

  「你是不是非常愛拉裡?」

  「你這個狗蛋,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愛過別的人。」

  「那你為什麼嫁給格雷呢?」

  「我總得嫁人。格雷瘋狂地追我,媽也要我嫁給他。人人都說我和拉裡解約很對。我很喜歡格雷;我現在仍舊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多麼的可愛。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像他這樣更溫和更體貼的了。他看上去好像脾氣很大,是不是?可是,他對我永遠那樣溫柔。他有錢的時候,總要叫我歡喜這個,歡喜那個,這樣他就可以給我買來,並且自己覺得好受。有一次,我說,如果我們能有只帆船周遊世界多麼好,倘若不是因為經濟大崩潰,他就會買來。」

  「他聽上去太好了,有點叫人信不過似的,」我說。

  「我們曾經生活得非常美滿。在這方面,我將永遠感激他。他使我過得非常幸福。」

  我看看她,沒有開口。

  「我想我並不真正愛他,可是,一個人沒有愛滿可以過得下去。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渴想的是拉裡,可是,只要不和他見面,這並不真正打擾我。你可記得你跟我說過,只要隔開三千英里的大洋,愛情的痛苦就變得可以忍受了?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句極端帶有諷刺意味的話,但是,話當然是對的。」

  「如果你看見拉裡感到痛苦,那麼,不和他見面,你說是不是更聰明些呢?」

  「可是這種痛苦是天堂啊!再者,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隨便哪一天,他都會像太陽落山後的影子一下子消失掉,而且多年和他見不到面。」

  「你從來沒有想到和格雷離婚嗎?」

  「我沒有理由要和他離婚。」

  「沒有理由並不能阻止你們國家的女人要和她們丈夫離婚。」

  她大笑。

  「你認為她們為什麼要離婚呢?」

  「你不知道?因為美國女人指望她們的丈夫十全十美,就同英國女人指望她們的男管家一樣。」

  伊莎貝兒把頭傲然向後一甩,我簡直認為她要把頭頸骨扭斷。

  「你看見格雷不那樣能說會道,就以為他一無可取嗎?」

  「你弄錯了,」我趕快打斷她。「我覺得他有種動人的地方。人非常多情。只要看看他望著你時的臉,就知道他對你的情感是多麼真摯,多麼深。他對自己的孩子比你愛得多。」

  「我想你現在要說我是個壞母親了。」

  「相反,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母親。你照顧得她們很周到,很快樂;注意她們的飲食,留心她們大便是否正常;教給她們禮貌,讀書給她們聽,命她們做祈禱;一有毛病立刻就請醫生,而且小心服侍她們。但是,你不像格雷那樣,全心全意放在她們身上。」

  「本來沒有必要這樣做。我是個人,我把她們也當作人看待。一個做母親的把兒女當作自己唯一的生命,只會對兒女有害處。」

  「我認為你很對。」

  「而且她們照樣崇拜我。」

  「這一點我也留意到了。她們把你看作是她們理想中的一切,文雅、美麗、高貴。但是,她們和你在一起不像和格雷在一起時那樣適意和隨便。她們崇拜你,這是事實;但是,她們愛格雷。」

  「他是可愛。」

  我很喜歡她這樣說。她的性格中一個頂可愛之處就是對赤裸裸的事實從不惱火。

  「大崩潰之後,格雷完全垮了。有好多個星期,他在寫字間裡一直工作到深夜。我時常在家裡坐得膽戰心驚;生怕他會自殺,因為他覺得太丟臉了。你知道,那些人過去對公司,對他父親,對格雷都非常信賴,對他們的正直和判斷的正確非常信賴。倒並不完全是因為我們把自己的錢蝕光了,而是因為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把錢全蝕光了,使他交代不過去。他覺得自己早就應當看出一點苗頭。我沒法子說服他認為事情不能怪他。」

  伊莎貝兒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支口紅,塗塗嘴唇。

  「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並不是這個。我們剩下的唯一一塊財產就是農場;我覺得格雷的唯一機會就是離開當地,所以我把兩個孩子交給媽,和格雷上農場去住。農場他是一直喜歡的,但是,從來沒有單獨去過;過去總是帶上一大堆人,玩得非常痛快。格雷的槍法很好,可是,當時沒有心思打獵。他過去時常一個人坐一條船,劃到沼澤那邊,待上幾點鐘頭,觀察野禽。他時常在小河裡劃來劃去,兩邊是淺灰色的蒲草,頭上只看見藍天。有些日子,那些小河就像地中海一樣藍。他回來總不大肯說,只說妙極了。可是,我能看出他感受很深。我知道他的心被這種美,這種寥廓,這種幽靜打動了。在太陽剛要落山之前,沼地上有這麼一會兒光線很是迷人。他往往站在那裡憑眺,心裡感到非常受用。他時常騎馬到那些孤寂而神秘的林子裡跑得老遠;那些樹林就像梅特林克〔注:一八六二~一九四九,比利時劇作家,詩人。〕一齣戲劇裡的那種樹林一樣,灰暗、沉寂,簡直有點陰森;而且春天有這麼一個時候——頂多只有半個月——山茱萸盛開,橡皮樹抽葉,嫩綠色的葉子被灰色的西班牙苔蘚一襯,就像一首歡樂的歌曲;地上開遍白色的大百合花和野杜鵑,像鋪了地毯一樣。格雷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但是感受極深。他被嫵媚的春光弄得渾陶陶的。啊,我知道我講得不好,可是我沒法告訴你,看見這樣一個大塊頭被這樣純潔、這樣美的感受提到這樣高的境界,叫人簡直要哭出來。如果天上有個上帝的話,那麼格雷是非常接近上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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