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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這次談話給伊莎貝兒的刺激太大了,她告訴我時還不免有點動心;講完之後,她可憐相地望著我。

  「你覺得我做得對嗎?」

  「我認為你不但做了你唯一能夠做的事,而且覺得你非常厚道、寬宏、體貼。」

  「我愛他,我要他快樂。你知道,在某一點上,我對他走並不感覺難受。我要他離開這個不友好的環境,不但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我不能怪那些人說他不會有什麼出息;我恨他們,然而我內心裡一直懷著恐懼,覺得他們對。可是,你不要說我體貼。他在追求什麼,我一點也體會不到。」

  「也許你感情上體會得到,理智上體會不到,」我微笑說。「為什麼你不立刻和他結婚,跟他一起到巴黎去?」

  她眼睛裡微微露出笑意。

  「我沒有比這件事情更願意的了,可是我不能。你知道,我的確認為他沒有我要好過得多,儘管我非常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如果納爾遜醫生的話說得對,他的病是一種慢性驚恐症,那麼,新環境和新興趣就會將他醫好;等到他的精神狀態恢復平衡之後,他就會回到芝加哥來,像正常人一樣做生意。我不想嫁一個遊手好閒的人。」

  伊莎貝兒從小的教養方式使她接受灌輸給她的那些原則。她並不想到錢,因為她從來就不曾嘗到沒有她眼前這一切的滋味,可是,她本能地感到錢的重要性。錢意味著權勢和社會地位。人應當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他的一生顯然應當放在這上面。

  「你不理解拉裡,我並不奇怪,」我說,「因為我敢肯定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他不肯談他的打算,可能是因為自己也弄不清是些什麼打算。你記著,我跟他簡直不熟,這僅僅是臆測:他有沒有可能在尋找什麼,但是,尋的什麼他並不知道,甚至有沒有他都沒有把握,會不會呢?也許他在大戰中的有些遭遇,姑且不問是些什麼遭遇,使他的心情平靜不下來。你認不認為,他可能在追求一種虛無縹緲的理想——就像天文學家在尋找一顆只有數學計算說明其存在的星體一樣?」

  「我覺得有件什麼東西在使他苦惱。」

  「是他的靈魂嗎?可能他對自己感到害怕。可能他對自己心靈的眼睛迷迷糊糊看到的境界是否真實,自己都沒有把握。」

  「他有時候使我覺得他非常古怪;他給我一個印象,就像是個夢遊者在一個陌生地方突然醒過來,摸不清身在何處似的。大戰前他人非常正常。他最可愛的地方是對生活的熱愛。人吊兒郎當的,興致總是那麼好,跟他在一起真是開心;他的為人既可愛,又可笑。是什麼使他變得這樣厲害?」

  「我也說不了。有時候,一件小事情對一個人就會有很大的影響,那要看他當時的處境和心情。我有一次在全聖節那一天,法國人稱做的死者節,到一個村莊的教堂去做彌撒,那個村子在德國人第一次向法國進軍時曾經被騷擾過。教堂裡擠滿了軍人和戴孝的女人,教堂墓園裡是一排排木制的小十字架。當悲慘而莊嚴的彌撒在進行時,女人都哭了,男人也哭了。我當時有個感覺,彷佛那些睡在小十字架下面的人可能比那些活人要好受些,我把這個感想告訴一個朋友,他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沒法解釋,而且看出他認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我還記得,在一次戰鬥之後,一群死掉的法國士兵重重迭迭地堆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破了產的木偶劇團胡亂丟在垃圾角落裡的許多木偶,因為它們已經不能再派用場了。當時我想到的就是拉裡告訴你的那句話:死者死去時的樣子看上去多麼死啊!」

  我不想給讀者一個印象,好像我要把拉裡大戰中那件使他極端不能平靜的遭遇搞得神秘化,到適當時候,再加以揭露。我想他跟任何人都沒有談過。可是,他在多年之後,卻告訴了一個我和他都相識的女子,蘇姍·魯維埃,關於那個救了他性命而犧牲了的年輕空軍的情況。蘇姍轉告了我,所以,我只能根據第二手資料重述事情的經過。我是根據蘇姍的法語轉譯過來的。拉裡顯然和他的小分隊裡另一個男孩子結下很深的友誼。蘇姍只知道拉裡用以稱呼他的帶有諷刺性的綽號。

  「他是個紅頭髮的小傢伙,愛爾蘭人。我們經常叫他帕特西,」拉裡告訴蘇姍,「而且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加精力充沛。哎,簡直是生龍活虎一般。他長了一張古怪的臉,笑起來也是那副怪樣子,人家只要看見他,就忍不住要笑出來。他是個橫衝直撞的傢伙,什麼想入非非的事都做得出;上級經常把他叫去臭駡一頓。人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害怕,作戰時差一點兒就送掉性命,他卻笑得嘴咧得多大的,就像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一樣。可是,他是個天生的飛行員,在天上時,非常沉著和警覺。他教給我不少東西。他比我年紀大一點,把我看作是他的小弟弟;這的確有點滑稽,因為我比他要高出六英寸,如果動起手來,我可以隨便一拳就把他打倒。有一次,在巴黎,他吃醉了酒,真的把他打倒過。

  「我參加空軍小分隊時,人有點不夠振作而且怕自己做不出成績來,他總是跟我講些好話,加強我的自信心。他對戰爭的看法很怪,對德國鬼子一點沒有敵意;可是,他喜歡打架,和德國鬼子打仗,他從心眼裡快活。打下他們一架飛機,在他看來,等於和德國人開了一次天大的玩笑。人老臉皮厚的,一點沒有管束,一點不知輕重,可是,有那麼一點真摯的地方,使你沒有法子不喜歡他。在你身上會隨便把錢花光,也會把你的錢隨便花光。如果你覺得寂寞,或者想家,或者害怕,像我有時候那樣,他就會看出來,一張醜陋的小臉,這時就會滿堆著笑,說些打中你心坎的話,使你心情恢復過來。」

  拉裡抽他的煙斗,蘇姍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時常打假報告,使我們能夠一同出去休假;我們一到了巴黎,他人就野了。我們玩得真是開心啊。我們在三月初旬計算要有一個時候假期,那是在一九一八年,我們預先定下計劃。不管什麼事情,我們都打算嘗試一下。走前一天,隊裡叫我們飛到敵方上空偵察,把我們看到的情況寫一個報告。突然間,我們碰上幾架德國飛機,我們還沒有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已經幹了起來。其中一架在我後面追來,可是我先得了手。我回頭看看它會不會摔下去,就在這時,我從眼角裡瞄到另一架飛機釘著我的尾巴。我低沖躲開它,可是,它一轉眼就追上我,我想這一下可完了;後來,我看見帕特西就像一道閃電似的向它沖下來,把所有的彈藥都對準它放。它們吃不消溜走了,我們也回到陣地。我的飛機給打得遍體鱗傷,我僥倖著陸了。帕特西比我先著陸。我下了飛機時,他們剛把他抬出飛機。他躺在地上,人們在等待救護車開來。他看見我時,咧開嘴笑了。

  「『我打掉了那個釘著你尾巴的討厭鬼,』他說。

  「『你怎麼啦,帕特西?』我問。

  「『哦,沒有關係。他打中我的胳臂。』

  「他臉色慘白。突然間,臉上顯出一種古怪神情。他這才恍悟出自己要死了,而死的可能性在他腦子裡從來就沒有轉過。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攔他,他已經坐了起來,笑了一聲。

  「『呀,我他媽的,』他說。

  「他倒下死了。不過二十二歲。他本來預備戰後回愛爾蘭和一個姑娘結婚的。」

  我和伊莎貝兒談話的第二天,就離開芝加哥上舊金山,在那邊再坐船去遠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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