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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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彈那曲子,跟你平常的彈法不同?」查理從鋼琴邊站起來時說。 「我不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感覺十分不同。有一種顫動的特質,很有效果。」 「我比較喜歡老樣子,查理。你彈的聽起來有點變態。」馬遜太太說。 他們坐下來玩橋牌。 「就像往昔了,」李斯裡說,「自你走後,我們就沒有玩過家庭橋牌。」 李斯裡·馬遜有一個理論,他認為一個人玩橋牌的方式就是他性格的表示,而因為他認為,他自己是一個勇敢、豪爽、無憂無慮的人,所以他總是高價叫牌,輕率地來個加倍。他認為技巧並非英國人該有的。馬遜太太相反地,卻按照克爾伯特遜【譯注:美國橋牌權威。】的規則嚴格地玩,並且在叫牌前要吃力地數完點。她從不冒險。蓓西是家庭裡唯一天生有橋牌感的一員。她玩起來很大膽很靈巧,並且似乎直覺裡,知道牌是怎麼放的。她不隱藏她對雙親各人的玩法的輕蔑。牌桌都是由她來左右。遊戲好幾天晚上都一樣地進行著。李斯裡高聲叫牌後,被他的女兒加倍了,他又加倍,勝利地叫到一千四百;馬遜太太手中都是花牌,拒絕聽她夥伴全贏的堅持要求;查理很粗心。 「為什麼不回我一張鑽石?傻瓜。」蓓西叫出來。 「為什麼我要回你一張鑽石?」 「你沒看到我放一張九的,然後一張六的?」 「沒有。」 「天呀,我一生中竟被判定,要跟黑桃和牛尾都分不清楚的人玩牌。」 「那只是造成騙術的不同而已。」 「騙術?騙術?騙術可以造成世界所有的不同。」 沒有人注意蓓西的憤怒。他們只是笑,而她把,當作一樁倒黴事不再去管,也跟他們一起笑了。李斯裡小心地把點數加起來,記在一本書裡。他們只玩一百點一生丁,但是他們假裝是玩一百點一鎊,因為這樣比較好看,而且比較刺激。有時候李斯裡在書本上記下一筆一千五百鎊的帳,以一種好像是真有一回事的嚴肅表情說,假如事情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他必得記下車子,到公司只好坐公共汽車了。 鐘敲了十二下,他們互道晚安。查理回到自己溫暖而舒服的房間,開始解衣,但忽然他感到很疲倦,就投進一張安樂椅裡。他想在入睡以前還要抽支煙管,剛剛過去的晚上跟他所過的無數個晚上一樣,而沒有一個晚上,他感覺到比今晚更舒服更親密;今晚是迷人般的熟悉,一切都正如他希望的一樣,好像再沒有東西會比這更堅固、更實在了。然而,無論如何,他也講不出為什麼,他一直在被一種暗想——今晚只不過是個假裝而已——所惱。今晚就像成人玩給小孩高興的客廳把戲。而那他認為他快樂地自我其中醒來的夢魘——這個時候,莉迪亞,眼瞼染著色素,乳頭塗著顏料,穿著藍色的土耳其褲,戴著藍色的頭巾,正在「後宮」跳舞,或者,裸著身體,悔恨交辱地躺在一個她厭惡的男人手臂裡,而在受辱悔恨中殘忍地感到歡樂。 這個時候,西蒙做完了辦公室的工作,正在「左岸」空無一人的街上走著,在他變態和苦痛的心中,翻轉著怪異的策劃;這個時候,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亞,他們兩人查理雖然沒看過,但透過莉迪亞,他似乎對他們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他在街上遇見他們的話,他有把握會認識他們的。阿利克西,喝醉了酒,正流著感傷的眼淚痛駡兒子的墮落;而伊娃吉尼亞,正在縫東西,拼命地縫,她柔和地哭著,因為生活是那樣酸刻;這個時候,那兩個釋放的犯人,兩隻瞪著的眼睛,似乎對他們所看到的東西感到害怕而注視著不動;他們正每人手持一杯啤酒,坐在煙霧彌漫而昏暗的地窖裡,他們藏在人群中,暫時感到安全,免於有人注視的現實恐懼;在這個時候,羅勃貝格,在那邊,在遠遠的南美海岸,穿著粉紅色及白色條紋相間的囚衣,剃過的頭戴著醜陋的草帽,正從醫院走出去跑差,他將目光投向海岸的廣闊無垠,估量著逃跑的機會,以容忍的感情想了莉迪亞一會兒——那他認為他快樂地自其中醒來的夢魘,有一種可怕的真實性,使其他的所有東西都變成幻象。 這夢魘荒謬、無理,但那些,所有的那些似乎有一種力量,一個暗中的意義,使他與那三個那麼接近他的心坎的人,他的父親、母親、妹妹共享的生活,以及某種盲目標機會使他安坐其中的較廣大、高尚然而卻無聊的生活,顯得並不比影子戲有意義。蓓西問過他,他在巴黎有沒有經歷過好事,他已經真實地回答說沒有。事實上他沒什麼;他的父親認為他過著邪惡的生活,怕他患了性病,但他甚至連一個女人都沒有碰過。只有一件事發生過,當你想到這事時,會有一點奇妙的感覺,而他那時也不知道怎麼辦:他的根抵已經落到他的世界之外了。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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