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一

  查理·馬遜就要出門旅行了,他母親很想叫他好好吃一頓早餐,但是他卻因太興奮而吃不下。

  那天是聖誕前夕,他就要到巴黎去。他們已做完了季末結帳日【譯注:即聖誕日。】所應做的一大堆工作,他父親因為不需要到公司去,就用車子載他到維多利亞車站。他們在格羅斯文諾花園為一群車輛所阻而停了幾分鐘,查理怕趕不上火車,臉色變得蒼白。他父親吃吃地笑。

  「你還有半小時的時間咧。」

  終於到達車站總算放心了。

  「好了,再見了,大孩子。」他父親說,「祝你好運,儘量避免製造惡作劇。」

  ***

  輪船倒退入港口,看到卡來斯灰色、高大而髒汙的房屋使他心中充滿興奮之感。那是一個濕冷的日子,風嚴酷地吹著。他走在站台上,好像走在空中一樣,那列停在那兒等他的有力、貴重而動人的火車,金箭號,並不是一列普通的車,而是一篇羅曼史的象徵,趁著燈光亮著的時候,他向窗外望去。他認出了他在長廊看到的圖畫,他在心裡笑著。在藍灰色天空下可以看到沙丘上面塊塊的灰色草堆,還有石板屋頂的貧民房子擠在一起形成的村子,然後是布有耕過的田野及散離的禿樹的寬廣而令人憂傷的景色。

  但是日子似乎很快地從不歡樂的景色中逸去了,而瞬間,他再向外看時,只能看到自己映影和其後的普爾曼式臥車裡磨光的桃花心木。他希望他是坐飛機來的。這就是他以前想要做的,但是他母親表示了她的決心。她說服他的父親,說在嚴冬裡那是一種愚笨的冒險,而他的父親卻是個很合理的人,就以他應乘火車為這次旅遊的條件。

  當然,查理以前是到過巴黎的,最少有六次了。但是這次卻是他第一遭自己一個人來。這是父親因一種特殊的理由而賜給他的特別可喜假日;他已在父親的公司裡工作了一年,並且通過了職業的考試。就查理記憶所及,他的父親、母親,妹妹蓓西和他自己,以往都是在哥達明和他們的堂兄姊——特裡·馬遜一起過聖誕節的。為什麼,李斯裡·馬遜在跟他妻子商量後,一天晚上,和藹的臉上帶著微笑問他的兒子,是否願意自己一個人(不像往常一樣跟他們一起)去巴黎住幾天?這可要倒敘一些了。我們真得需要回到十九世紀的中葉呢。

  那時有個勤勉而聰明的人叫西伯特·馬遜。他一直是蘇塞克斯一個廣大地方的園丁領頭。他娶了一位廚子,用他和妻子的積蓄在倫敦北部買了幾畝地,以一個供應市場蔬菜的花園園丁自立的生活著。雖然那時他四十歲,他妻子年紀和他差不多,他們卻已經有八個孩子,他發跡之後用賺的錢在那時仍是空曠的鄉野地方買下一小塊一小塊的土地。城市擴展了,而他供應市場蔬菜的花園得到了建築位置的價值。他用銀行借來的錢建起一排別墅,並且在短短時間內全部租出了。

  要詳述事情進行的經過會顯得太瑣碎了。讓我們這麼說就夠了:當他八十四歲死時,他買來建科本花園,在裡面種植蔬菜的幾畝地,以及他隨時利用機會繼續所得到的土地,都已鋪蓋著磚頭和泥灰了。西伯特·馬遜注意著使他的孩子都要受到他自己沒受到的教育。他們進到社會上層階級。他把馬遜家產(他常常堂皇的這樣稱呼)變成一種私人的公司。就這樣,在他死時,他的每個孩子都得到了一定數目的股份作為遺產。馬遜家產管理得很好,雖然由於它位置的隱僻,以及由於長久失去作為住宅區的價值,而無法在重要性上與西敏或波特曼家產相比,但是,商店、倉庫、工廠、貧民窟以及長排的髒汙樓屋,卻使他的財產業主們充分有利地,且不靠他們自己的勞力,去過著像現在一般的紳士與仕女般的生活。

  真的,如今碩果僅存的老西伯特的大兒子,是一位富翁呢!他一個弟弟在戰爭中陣亡了,一個妹妹在獵場裡摔死了。他是國會的一員,並且在喬治第五登基五十周年紀念時被封為從男爵。他把妻子的名字附在自己的名字裡面,而以衛弗雷·特裡·馬遜為眾所周知。這個家族靠著對拖利党的堅強忠心和他擁有的一個安全議席,有希望躋身進入貴族階級。李斯裡·馬遜是西伯特很多孫子中最年輕的一個。他在一間公立學校裡受完教育,然後到劍橋讀書。他在家產中的股份使他每年有兩千鎊的收入。此外,他還做公司的秘書,又另加一千鎊的收益。在英國的這種家庭的各分子一年要集會一次。因為第三代中,有些是在帝國的遠方服務,有的是常待在國外的有閑紳士。現在,衛弗雷男爵坐在椅子上,拿出特許的會計師準備好的,令人高度滿意的一覽表。

  李斯裡·馬遜是一個具有多方面興趣的人。這時他剛好五十出頭,身軀高大、體格好,有著藍色的眼睛、好看的灰色頭髮,頭髮長長,顏色濃厚,使人悅目舒服。他看起來像一位軍人,或者像一位回家渡假的殖民地總督,而不像一位房屋經理人。你從不會猜想到他的祖父是一個園丁,祖母是一位廚子。他是一個高爾夫球好手,具有充分的閒暇去從事這種消遣運動。同時他也是一個好射手;但是,李斯裡不僅止於一個運動家而已,他對藝術也有強烈的興趣。

  家庭的其餘分子都沒有這些缺點,他們對李斯裡的偏好以取樂的容忍態度待之。但是假如為了某種理由,他們其中有一人要買一件家具或一張圖畫時,還是要取得他的同意的。很自然的,他應該知道他所談的事,因為他娶了一個畫家的女兒。約翰·培龍——他妻子的父親——是皇家學院的一員,並且在八〇年代和這個世紀末了之間,有一段長時間,他借著畫一些著十八世紀裝的年輕女人狎戲著同樣裝飾之年輕男人的圖畫而擁有相當的收入。在種植著古老世界的花卉中,在佈滿樹葉的涼亭中,在好端端地供有那時代桌椅的客室中,他為這些年輕男女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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