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和蚱蜢_毛姆

螞蟻和蚱蜢

　　還在童年時代，別人就教我讀拉封丹〔注：一六二一-一六九五，法國詩人，以《拉封丹寓言》留名後世。〕的寓言，並盡心的向我解釋每則寓言的道德含義。在我讀過的語言故事中，有一則叫做《螞蟻和蚱蜢》的，它的用意是讓年輕人記取這樣一個有益的教誨：在這個並非盡善盡美的世界上，勤奮會得到報償，而遊手好閒則會受到懲罰。這則令人神往的寓言（雖然大家對這則寓言知道得不十分詳盡，但卻知其概略；我在這裡重複其內容，感到十分抱歉）說，螞蟻每個夏天都在辛勤的忙碌，儲備冬天的食物，而蚱蜢卻蹲在一片草葉上，整個夏天都在對著太陽歌唱。嚴冬來臨，螞蟻生計備足，欣慰異常，但蚱蜢的窩裡卻空無一物。它只好到螞蟻那裡，乞討點食物，而螞蟻對它做了著名的答覆。

　　「你整個夏天都在幹什麼來著？」

　　「實在有愧，那時我整天整夜的在歌唱」。

　　「你唱歌，好啊，那麼你再去跳舞吧！」

　　對我來說，我並不想把這則寓言說成與事實正相反，而是感到它與童年的經歷很不一致。這則寓言在道德觀念上是不足為訓的，因此我自己是從來不聽它的教誨。我同情蚱蜢，而且有一段時間，我看見螞蟻就會上去踏上一腳。我企圖用這種簡單的方式來顯示，我根本不贊成這種謹小慎微的處世態度或社會生活的常識。

　　不久前我在飯店裡看到了喬治·拉姆齊吃午飯，那時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這則寓言。我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像他那樣滿面愁容，精神沮喪。他的兩眼呆呆地出神，看起來似乎整個世界的重擔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肩上。我替他難過。我馬上就猜疑到，一定是他那個不爭氣的弟弟又惹出什麼禍事來了。我向他走過去，並且伸出了手。

　　「你好啊？」我問他。

　　「我可沒有興高采烈的勁頭。」他回答道。

　　「怎麼啦，又是湯姆惹事了？」

　　他歎了口氣：「唉，又是湯姆。」

　　「那你為什麼不和他斷絕關係？你對他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現在你總該明白，他是不可救藥的了！」

　　我想，每個家庭都有害群之馬。二十年來，湯姆一直是喬治的肉中刺。開始時，湯姆還是品行端正的，他有工作，成了家，生了兩個孩子。拉姆齊一家是相當正派的，不論從哪方面來說，人們總以為湯姆·拉姆齊一定會有一個體面的前程。可是，有一天，湯姆事先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聲稱：他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不適宜過夫妻生活，他要一個人去逍遙自在。他不聽任何人的規勸，就拋棄了妻子，脫離了工作。他有一點積蓄，並用這些錢在歐洲一些都會中過了兩年痛快的日子。關於他在那段時間裡所作所為的傳說不時的傳到親戚的耳朵裡，他們感到十分震驚。當然，他在那裡過的很快樂。親戚們卻搖頭歎息，心想：等他錢用光了，該怎麼辦呢？很快，他們就發現，湯姆靠借錢過日子。

　　他很有辦法，而且毫無顧忌，你很難不借錢給他。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他不斷地從朋友那裡借錢，而他又善於結交朋友。另外，他總是說，錢花在生活必需上是毫無意思的，只有用在吃喝玩樂上才身心愉快。在這方面，他倚賴哥哥喬治。喬治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沒有識破弟弟的花言巧語。喬治很講究體面，有一兩次，他聽信了弟弟改邪歸正的諾言，為了弟弟能浪子回頭，他給了湯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用這筆錢，湯姆買了一輛汽車和幾件珠寶。但是，這樣幾次下來，喬治很快發現他的弟弟再也不會安分守己，於是他決定撒手不管了。這時，湯姆繼續毫無顧忌的敲哥哥的竹杠。在常去光顧的飯店裡，喬治有時看到弟弟在酒吧間裡做雞尾酒調酒師；在律師俱樂部門口，有時看到弟弟在開出租汽車；甚至有時候看到弟弟在四處打雜。作為一個愛面子的律師，喬治感到這是不光彩的。湯姆對喬治說，在酒吧間裡打雜或當出租汽車司機都是蠻不錯的工作；不過，假如喬治可以給他二百英鎊的話，為了家庭的聲譽，他也情願放棄這類職業。

　　有一次，湯姆因為詐騙險些兒坐牢。喬治感到非常沮喪。湯姆幹了丟人現眼的事。的確，這傢伙太不象話了。雖然湯姆一直很任性、輕率、自私，但在喬治看來，他以前還沒幹過坑害人的事，也就是說還沒觸犯法律。這次如果他被起訴的話，必定被判罪。然而，你總不能看著自己唯一的弟弟去坐牢吧！湯姆所欺騙的人叫格朗肖，他揚言要進行報復——格朗肖決定把此事告到法院，他說，湯姆是個惡棍，應當受到懲罰。這件事給喬治帶來無窮的煩惱，最後他給了格朗肖五百英鎊，才算了結此事。後來，喬治聽說湯姆和格朗肖一起把支票換成了現金，然後就一起去了蒙地卡羅〔注：摩納哥的一座城市，以賭場聞名於世。〕過了一個月的好日子。對此，喬治大發雷霆，他那次是真的被傷透了心！

　　二十年來，湯姆參加賽馬、賭博、跳舞，與最標緻的姑娘廝混，在最豪華的飯店吃喝，穿最漂亮的衣服，他總是衣著考究！他儘管已經年過四十六歲了，但是因為保養的好，看起來他只不過三十五歲左右呢。他是個非常招人喜歡的夥伴；雖然你知道他品格卑下，可是你又不能不喜歡與他結交。他總是興致勃勃，衣飾華麗，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魔力。在日常必需方面，他定期的向我索取，作為他哥哥的老朋友，我總是不吝奉獻。每次借給他五十英鎊，我還總感到對不起他，欠他的情分。湯姆·拉姆齊認識很多人，很多人也都認識他。你可能不讚賞他，但你又情不自禁地喜歡他。

　　可憐的喬治，雖然他僅僅比他的弟弟年長一歲，看上去卻已經是花甲之年了。二十五年來，他在一年之中的假期從來沒有超過兩個星期，每天上午九點開始，他就在自己的辦公室工作，他誠實、勤奮、受人尊敬。他個賢慧的妻子，對於他，喬治從來沒有在行動上乃至思想上的任何不忠；他有四個女兒，對於她們來說，喬治是個慈祥的好父親，他把自己的三分之一的收入儲蓄起來，他計劃到五十五歲退休，那時他打算到鄉下的小房子裡去，在那裡種種花，打打高爾夫球，頤養晚年。喬治的一生潔白無暇，他漸漸老了，但是他感到高興，因為湯姆也變老了呀！他搓著雙手，說：

　　「湯姆年輕漂亮的時候，日子很好過。可是，他僅比我小一歲啊，四年後他也就滿五十了，那時，他就沒有那麼好過了。到了五十歲時，我就有三萬鎊的存款了。二十五年來，我一直說，湯姆將在貧民窟裡了結一生。讓我們看看，他對那種結局有什麼感想吧！我們等著瞧，到底是努力工作的人還是懶惰蟲會得到優厚的報酬！」

　　可憐的喬治啊，我同情他！現在，我坐在他的身旁，猜想准是湯姆又幹出什麼不光彩的事情來了，顯然，喬治被他弄的心緒不寧！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他問我。

　　即使發生最糟糕的事情，我也不會感到吃驚。我猜想，湯姆被警察抓去了？喬治激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平生一直在努力的工作，規規矩矩，講究體面，坦率直爽，這一切，你不會否認吧。我兢兢業業的幹了半生，巴望著退休後能拿一筆退休金。我一直都盡力盡職，以期不辜負賦予我生命的上蒼。」

　　「確實如此。」

　　「你也不會否認，湯姆一直遊手好閒，品格卑下，放蕩不羈，是個無恥的流氓。假如真是惡有惡報，他就應該在收容所裡生活。」

　　「確實如此」

　　喬治激動的面孔漲紅了。

　　「幾個星期之前，他和一個年齡大到足以做他媽媽的女人訂了婚。現在那個女人突然死了，把一切都留給了他：五十萬英鎊、一艘遊艇、倫敦一所房子、鄉下的一處房產。」

　　喬治攥緊拳頭，砰的一聲敲在桌子上。

　　「太不公平了，真的，太不公平啦！他媽的，太不公平啦！」

　　我也無法解釋。看著喬治怒氣衝衝的樣子，我放聲大笑起來，我坐在椅子上，笑彎了腰，笑得差點一頭撞到地上去了。對這件事情，喬治至今沒有原諒我！可是湯姆呢，他現在卻經常邀請我去他的高級公寓裡品嘗美味佳餚。如果說他現在還時不時的向我借點錢的話，那完全是出於習慣所致，而且每次借的錢也不會超過二十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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